大禹，明德三十年，正月，正值春寒年节，绵绵细雨伴着柳花飞絮润湿了化雪斋院前的小路。
月儿紧牵着陌陌的手，不愿放开。
化雪斋是都城金安有名的风月场所，里头有佳人美酒无数，艳舞歌谣万千……轻纱帷幔，香风拂袖，日夜歌舞升平的化雪斋是金安城男子最向往的地方。
月儿在化雪斋长大，她的母亲莲赫便是这里的花魁。
莲赫自幼在化雪斋习歌教舞，尤其擅长音律精通琴瑟，十五岁时就凭一曲《白头吟》惊艳四座，摘得化雪斋头魁，从此风光无限。
然而，歌姬的命运大多都是坎坷的。
在这风花雪月之地，有太多的女子穷尽一生才华却也落得个寂寂无名，任你盛名如何远扬，只到人老色衰时，相伴身旁的也唯有枯灯一盏罢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对权贵阿谀奉承的无奈，也没有人知道她们被男人欺侮的苦楚……青楼里的女子，没有哪个不想出身高贵，嫁个夫君琴瑟和弦，但宿命却决定了她们的终身。
即便是莲赫，她走过的路，也都是用血泪铺就而成的。曾经有无数的男人亲近过莲赫，但也仅限于一时的情欲纠缠，床榻之间的耳鬓厮磨，背后暗藏的却是对她的恶语诽谤，这就是世俗。
月儿，就是世俗抛给莲赫的恶果。
没有人知道莲赫有过多少男人，就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每接过一个客，莲赫就往瓦罐里扔一颗豆子，直到豆子把罐子塞满了，再也盛不下了。月儿就是这瓦罐里的其中一颗豆子萌发出来的芽，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即便是莲赫，也不知道。
所幸的是，莲赫很快就不是青楼女子了。
窗外的冷风细雨里隐隐约约显现着远处城墙的轮廓，楼下舞姬的歌声是一如既往地甜腻动听，酥人心房，扭动的曼妙舞姿一如既往地婀娜多彩，美轮美奂。不同的是，莲赫再不会出现在那台子的最显眼位置了。
歌姬抚琴曼舞，男人喝酒听曲，没有人会问莲赫在哪里，更没有人会要求莲赫出来接客——他们都知道，莲赫要嫁人了。而娶她的人，便是大禹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秦柯。
莲赫与秦柯相识，源于金安城南边的山庙。每年秋分，金安百姓都会携家带口来到城南山庙烧香拜佛，以谢上苍赐予他们丰收获得粮食。去年的这一日，莲赫携了陌陌进庙游玩，也不知道陌陌是说了什么样的话逗了莲赫，莲赫的嫣然一笑把同来游玩的秦柯迷住了，从此，一往情深。
秦柯年已五十，成过亲，但原配夫人为秦家续了香火便病亡了，一晃十多年，任是他人如何相劝，秦柯都没有再娶的意思。
直到遇见了莲赫，这金安城里最艳丽的女子。
身着火红的嫁衣，莲赫看着铜镜里精致的妆容，她从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离开化雪斋，披上嫁衣嫁为人妇。天底下有多少的女子羡慕她、嫉妒她，莲赫数也数不来。也有太多的男人曾许诺要娶她，并许她一个完美的婚宴，然而却没有一人能够做到。
“莲赫，我一定会接你走的，你相信我！”就连大禹最高高在上的那人也曾赠她一枚珍贵的玉佩，与她这样说过，“待我处理完事务，我定风风光光接你入宫！”
可结果呢？一夜风 流过后，那人从此杳无音信，莲赫虽然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有自己的妻子，也正因如此她更不敢奢望他们之间会有结果。
那样的承诺多了，莲赫当做笑话听听也就罢了，嫖客最是无情，他们的话又岂能当真！秦柯却不一样，他甚至从不踏足化雪斋。遇到莲赫后，他为她而来，却从不触碰、亲近。莲赫抚着琴，望向秦柯，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只一眼，莲赫就知道，自己要离开化雪斋了。
那一日，月儿站在屏外，而她的母亲，正与秦柯商量着她的去处。
“这就是你的……孩子？”秦柯问道。
“是，她叫月儿。”莲赫语气清淡。
“她姓什么？”
莲赫望着秦柯的眼眸，谈起月儿的身世，她有着淡淡的疏离，“无姓，因出生于月圆之夜，便取名月儿了。”顿了顿，莲赫咬咬牙，道，“她没有父亲，我……我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莲赫低眉，语气里透着哀伤和自卑。
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秦柯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是那么地清晰，“既无父，那就姓秦吧！你的孩儿也是我的孩儿。”
从她疏远的语气中便可知她不大喜欢这个孩子，然而秦柯却是怜惜这孩子的，毕竟这是莲赫的骨肉，但瞧这姑娘性子安静，模样端庄，虽生于青楼却又清丽脱俗，看起来懦弱，眼睛里却透着坚韧。若是出生于平常人家，日后这孩子必定会不同凡响。想起家中独子无伴，找个人来陪陪玩耍，月儿倒是不错的选择。
“让孩子跟着你一起过来吧，世道不公，但幼子无辜。”秦柯起身，准备要走了。
“多谢将军，一切但凭将军安排！”莲赫伏地拜倒，声音颤颤地，她并没有料到秦柯会接纳月儿。
“起来吧，即将成为我的夫人了，你也无需如此多礼！”秦柯温和而笑，看向月儿，“孩子，从今以后你姓秦，叫秦月，再不是个没爹的孩子了，明白吗？”
月儿似懂非懂，但母亲让她答应，她也就答应了。
从此，月儿便有了姓氏。
从青楼出嫁的女子，从古至今并不多。秦柯不受世俗约束执意迎娶化雪斋头魁莲赫，这在国都金安已闹得人尽皆知。有清明开化者佩服秦柯的勇气，也有尊崇礼教的同僚视此为辱，就连那一向沉迷美色疏理朝政的皇帝白穆也在朝堂上呵斥了秦柯一番。
然而秦柯性格固执，任是谁来劝也是不听的，何况如今北方战事连连，秦柯手中又握有军政大权，其麾下的秦家军更是大禹一支最勇猛无畏的军队，多年来征战南北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手中兵力为朝堂所忌惮，连皇帝白穆也仅仅只是斥责一番，群臣百官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于是，秦柯迎娶青楼女子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婚嫁这日，天还下着蒙蒙小雨，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但这丝毫影响不了莲赫的心情。香炉里的檀香是新点上的，壶里的茶也是新沏的，蜡烛落着喜庆的热泪，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化雪斋的阿嬷带着几个歌姬帮着莲赫梳妆打扮，莲赫本不欲浓妆艳抹，多了几个人倒愈显麻烦。
秦月被陌陌牵着，站在莲赫厢房的角落，一身荷花色的轻纱襦裙显得有些轻浮，那是阿嬷找来给她换上的。她不喜欢这身衣裳，可是她们却都说好看，秦月想求助于母亲，怎奈莲赫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早已无暇顾及于她了。
陌陌抚着秦月细嫩的小脸，柔声说道，“月儿，先穿着吧，这是阿嬷珍藏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秦月乖巧地点头，陌陌说的话，她永远都会听从的。
陌陌是化雪斋里对她最好的人，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好。陌陌也是歌姬，琴棋书画，她样样都会。然而，秦月所喜爱的陌陌却身患重病，在化雪斋，除了弹琴作画，她是什么也做不了了。陌陌闲时会教秦月习字、绘画、抚琴，莲赫当年那曲《白头吟》，陌陌也一并教了秦月。陌陌常跟莲赫说月儿学得快，一曲《白头吟》练得炉火纯青了，莲赫往往是一笑而过，想着秦月不过才十岁，能懂什么呢？
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化雪斋的后院门前，秦柯骑在高大的马上，带着喜悦望向莲赫的厢房。从后院出嫁，那是莲赫的要求，她并非寻常女子，她并没有过大的勇气直接去面对他人的闲言碎语，大喜之日，她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出嫁。在盖上红纱之前，莲赫就看到了斜风细雨里的秦柯，嘴角扬起一抹笑，他终究是来了。
阿嬷亲自把莲赫送到了后院门口，秦柯下马牵过莲赫的纤纤玉手，将她送进了轿子里。阿嬷红了眼睛，拿了帕子按了按眼角，叮嘱着秦柯要好生对待莲赫。秦柯微笑答应，依旧俗取了银子散给了化雪斋的歌姬，拜别了阿嬷。秦月拉着陌陌冰凉的手来到后院，她也要与这唯一的挚友道别了。秦月不想离开，可是母亲说了她也要一同进入将军府，那是将军的好意，只要是将军说的话，母亲没有不听的。
出发的时刻终究是到了，随着喜婆一声起轿，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上了官道，往城北秦宅的方向走去。风是冷冷的，夹着细雨。莲赫撩开花轿红色的帘子，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化雪斋，热泪，忍不住落了下来。终究是离开这个地方了，曾经有多少女子想要离开却不能，而她，是能离开的唯一一个。
化雪斋一如既往地热闹着，歌乐远远地传来，还是那样的动听醉人。没了她莲赫，阿嬷很快就能培养出另一个来，但那已经与她无关了。莲赫所要面对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将军的夫人、两个孩子的母亲。
伸出手迎接着空气中细细的春雨，柳树的飞絮带着冰凉的雨水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润湿了她的皮肤，莲赫竟不觉寒冷，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就如这春雨一般清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