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溪河村,坐落在低洼的平地上,笔直的溪水从村中偏西穿过。她在人们喜欢样板的年代,婀娜多姿、前凸后翘的身材,被打的粉碎性骨折后,拉成了一条线。村长说:“啊,这个,溪中样板,服务社会主义,才成体统……”。这条曾不成体统的溪水,绵延百里,历经千年,像一条血管传送着她的鲜血从过去走向未来。
一千年前这里的野兽比人多。小溪从北边十里外的山涧流出,到了这里溪水温柔的像个小媳妇,更似一条妩媚的蛇,扭扭捏捏、弯弯曲曲,轻盈而过。不知什么时候,溪水西面十来米处多了一个草棚,一个女哑巴头上包着白头巾,穿着带补丁的灰布裙,抱着捡来的干树枝站在草屋门口,对着溪水边不时“呜呜哇哇”几声。
从草屋门口,一深一浅的脚印蜿蜒到溪边。一个健壮的男人光着上身,穿着灰色的裤子,裤筒挽到了膝盖,赤着脚举着一个长杆,杆头插着一条银光闪闪、摇头摆尾的大鲤鱼,他正乐呵呵的转身往回走。
晚上他们是不出草棚的。草棚内到了半夜,经常传出轻微的“呜呜咽咽”的呻吟声。屋外几双,甚至十几双蓝琥珀似的眼睛,会在晚上靠近草屋旁的溪水,在月圆的夜晚会不时“嗷呜”几声。这群野兽喝饱了水还赖着不走,甚至在溪水里打滚。夜里他们“嗷呜”声传出老远,直到把在夜里觅食的狗熊招惹来。这群小畜生像欺软怕硬的瘪三扭屁股就跑,气的大狗熊在溪水里扑腾好久。
这对夫妇很是勤劳,在“呜呜哇哇”夹杂着双手乱舞的日子里,沿着溪水边已经平整了十几亩地,曾经随意生长草木葱茏的杂草地,现在全被被翻出了发黑的黄土,只有偶尔的几只夹杂在黄土上的枯草,看着自己被翻出的根,在风中“呜呜咽咽”,像举着白旗投降的散兵。
播种的第一年庄稼没有丰收,倒成了野兽游戏打滚的乐园。还是靠男人抓鱼,女人采摘野菜野果充饥。庄稼地头男人挖的陷阱,里面尖头朝上的木棍暗器,也只插死过一只瘦弱跛脚的老母狼。
男人气的脖子青筋直颤,望着被糟蹋的东倒西歪的庄稼,忍不住来了句国骂,他是很少开口说话的。在注定庄稼收获无望的时候,草棚中有了婴儿的哭声,男人的嘴开始不时的咧着嘿嘿笑。
二
溪水只有两米多宽半米深,男人习惯淌着水一摇一晃的从水中穿过。树叶开始飘零的时候,溪水渐渐变凉,男人已经不允许女人抱着孩子淌水过去了。
大概一天中午的时候,男人从溪水东边的杂树林里,拖到溪边几个碗口粗的树干,再去上游捡来一些石块,并编了一堆草绳,这样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第一座木桥诞生了。
女人抱着孩子站在一米多宽的木桥上了,腾出一只手指着桥,对着男人高兴的“呜呜哇哇”了好久。
天气更凉了,男人在屋顶上加了一层草,挨着草棚又搭了一个,然后围起了一个一米多高半圆的栅栏,栅栏外侧硬是挖了七八个一米多深的陷阱,希望里面尖头朝上的暗器可以给野兽血的教训。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小家伙也开始学着走路了。
冬天总是不好过的,对野兽对人都一样。第一场雪后,溪水被冰封了,甚至在浅水处可以看见冻僵在冰里的鱼,男人和黑熊都乐于碰见这样的鱼。
早上男人提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在雪上踩着一深一浅的脚印蜿蜒而出栅栏门,过了木桥,进了东边的杂树林。
中午的时候,男人在肩上扛着棍子,棍子头上是一只肥大的灰兔和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男人眯着眼乐呵呵的进了栅栏门,不一会新搭的草棚里冒出袅袅炊烟。
男人尝到了给野兽下陷阱的乐趣,貌似凶狠的野兽在人类的智慧面前,会被不可思议的丢掉性命,一身的力气、暴躁的脾气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更何况是灰兔、野鸡等小野味。只有人类的脚步才会给这片土地留下印记,狼群在这里穿越了千年,黑熊发狠咆哮了万年,但对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丝毫兴趣。
得给孩子想个名字了,男人咬了一口兔腿考虑着,自己原来姓什么来着,好像姓李又好像姓孙,又好像没有姓。
男人从小没有爹娘,他跟村头的羊倌放过羊,羊倌喊他羊崽子。后来村子里人都被逃亡的散兵游勇残杀了,老羊倌是被按到水里淹死的,两个眼珠子瞪得滚圆死都没有合上。他是被羊倌骂出村找丢了的羊崽子,才保了小命。十五岁被抓了当兵,被老兵“羊崽子长,羊崽子短“呵来呵去。被赶上战场,一匹战马从他身上踩过,一蹄子踩到他脚踝上,直接就疼晕过去了。
男人久久收不回思绪,“真的姓羊吗,是不是太卑贱了,可是人不就像羊一样吗?!”那叫羊什么呢?
男人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费过脑子,想的太阳穴有点发酸。女人递来一碗兔子肉汤,男人喝了一大口,舔着嘴唇上的汤汁看着女人,“唉,只有自个想了,羊什么呢?儿子能叫羊什么呢,叫过去村里那些死人的名字也不吉利啊“。
男人今天只吃了平常饭量的七成就站起来,提着棍子出去了。出门就看到了被雪压平了的庄稼地,想起了在村里马疙瘩的奶奶老念叨“摸鱼捉虾饿死全家”。还得种庄稼,吃高粱窝窝、白面馍馍才对,是啊快忘了馍馍的味了,过年蒸了白面馍馍,老羊倌像看贼似的盯着他。还得好好种庄稼才能吃到窝窝和那喷香的馍馍,儿子就叫庄稼吧。
男人打定了主意,转身回家从女人手中接过儿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把裹着儿子的狼皮毯子紧了紧给儿子盖严。男人看着女人指着儿子说:“咱小子叫羊庄稼”,媳妇满眼温情带着疑惑“噢噢”了几声,男人脸上一囧,低头看着抿着嘴唇吐泡泡的儿子说:“你小子羊庄稼”。
三
庄稼是不容易丰收的。
天时地利有了,而且开垦的田地边就是温文尔雅的溪水,可流窜的野兽总不让人省心。流着哈喇子的狼群喜欢在周围转悠,讨厌的黑熊不时在田地里打滚。庄稼从播种到收获需要时间,对于没有存粮的这户三口之家,打猎捕鱼倒成了填饱肚子的唯一方法。
人类对待自然始终心存征服之心,登上山巅有征服雄山之骄,驰骋平原有踏遍山河之傲,而征服野兽渔猎应该是华夏民族农业兴盛的前奏。
男人在溪水东侧的沼泽低洼的地方,用土石木棍栅栏圈了一个三十来丈的鱼塘,在葫芦口处建了一个小坝,并把鱼塘挖深准备圈鱼养鱼以备过冬。
今年的庄稼别指望收成,结籽的玉米棒子还没长熟就被黑瞎子偷吃光了,男人的陷阱对付不了皮糙肉厚的黑熊。
儿子已经五岁,不爱说话但淘气的很,天天要不光着屁股趴在水里抓虾,要不就围着哑巴女人撒娇使坏。
勤快的男人一边向溪中要鱼虾,一边在杂树林下陷阱抓野味,日子过的也算自在。
这几年男人一直留心着那群的土狼的流窜路线,好在必经路上下陷阱,可是没有帮手一直处于被动。男人寻思着如果顺着溪水走是不是可以走出去,碰见外面人,买条狗弄几把刀斧什么的。
不知还抓不抓壮丁,一想到他从小住的那个村子上百口人,被流寇散勇杀的干干净净,男人甚至琢磨着要是被人发现了自己,就一把火把草房子烧了,带着老婆孩子逆着溪水躲进深山。
男人在梦里总是看见战场上大火,和身上带着火,声嘶力竭、哀嚎跌爬的士兵。混乱的马蹄声、呐喊厮杀声、刀剑进肉声,鲜红的血、热烈的火,以及淡淡的肉糊味,总是一股脑的闯进他的梦里,还有老羊倌那永不瞑目暴突的眼珠,让男人再也不敢顺着溪水走远。
今年的冬天要好过点,手巧的女人已经把十几张兔皮,几张狼皮做成了几件皮草大衣,把丈夫和儿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贫困人家冬天能穿暖再能有碗热饭吃,在战乱横生饥荒不断的年代是不敢想象的。温顺的中国人,哪怕粗茶淡饭,但要能吃饱,断然不会举义造反。吃饱穿暖在几千年的中国,一直是一个很大的奢求。
男人今天是笑呵呵的回来的,而且比平时回来的要早。身后拖着一只硬邦邦的大灰狼,肩上挂着一只嘴角在流血的兔子,弄的他兔毛大衣红了一片。“儿子欸,嘿嘿,白捡了一只冻死的老狼,就是肉少了点,这毛也不行。”
女人接过男人的战利品,准备把猎物开肠破肚,肉要挂起来焙干,毛皮要留着给儿子做个大点的褥子。
破肚,剔骨,削肉等流程女人熟练的就像穿针引线,安静下来的女人完全是一个温柔的贤妻良母。
儿子蹲着,撅着小屁股看着女人忙碌。男人用那把上过战场没杀过人的刀,把一捆棍子削尖,陷阱还是越多越好,总有那只倒霉的山味野兽被扎死在陷阱里。
人的伟大不在于力气,而在于智慧,只有人才会洞察世间万物,过滤分析得出三十六计等智慧结晶,当然诸如狼群等野兽也很聪明,但其智慧是用血的经历和教训得出的,其艰险的程度,和传承的难度让他们裹足不前步履维艰。
四
野兽生性残忍蛮力强横,但惧怕人类。自古以来人类就把食物链各个层次的野兽化,为了盘中餐、笼中虎、田中牛、胯下马、院中狗,其可奈何。
这年冬天到了尾巴时,狼群吃了大亏。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偶尔能看见树上青绿的嫩芽,过不了半个月因为饥饿而群居了一冬的狼群,就会解散返回各自领地。男人琢磨了一冬天,想出了一个新的捕狼办法。
他在靠近溪边的杂树林选好两棵靠近的树,搭好一张结实的大弓,搭箭把弓拉满,弓弦固定好拉上一根草绳,草绳另一头拴上被烤的喷香滋滋冒油的兔腿,放到距离箭头四五米远的位置,只要饿狼争抢兔腿,草绳就会拉动弓弦射穿狼的脑袋。
果然,藏在树上的男人一会就看到,循着香味过来的七八条大灰狼,头狼滴着口水围着烤熟的兔腿转了几圈后,上去张口就咬,其他狼见势一拥而上,拉扯间箭“嗖”的一声射穿了一只狼的脖子,并插进了另一只狼的右眼,群狼立马哄散。头狼咬着兔腿跑跑停停,不时回头看着中箭的两只狼。
只见被射穿脖子的狼,吐着血夹杂着白沫,呼呼的喘气。另一只呜呜的叫了几声倒下了。男人突然在树上站起来,抡着棍棒放声“啊啊噢噢”的大喊,一时鸟兽惊吓之声四起,头狼夹起尾巴带着群狼跑了。男人赶忙下树,用手中的棍子猛砸几下在喘气的狼,然后立马拖着两只死狼回家了。
这下女人也乐开了花,眼里放光的看着男人,摸了摸还没死净,带着热气的两只成年大灰狼。儿子这次倒胆怯了,胖嘟嘟的小手伸了几次都不敢碰这两只狼。应该是他们死的太恐怖。被射穿右眼的狼,眼珠子耷拉在眼眶外,满脸的鲜血,眼眶内还咕咕的往外冒着热血。
被射穿脖子的狼死的姿势倒很常规,就是那两个眼珠和老羊倌被活活淹死时,暴突的眼珠极为相似,大有死不瞑目之情。儿子躲在女人身后搂着女人一条腿,伸着头瞪着眼看着。这次是男人蹲下身子,把狼开肠破肚了,女人忙着给挂肉,一会儿屋子里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味。
上个冬天,就是这种血腥味引来了一群饿得直翻白眼的狼。他们疯狂的撕咬扒拉栅栏,试图弄出一个窟窿,头狼在栅栏外“嗷呜”的叫声,混杂着寒风拍打茅草屋顶的尖哨声,让人毛骨悚然。
男人把屋门、窗户用碗口粗的棍子顶死,身子微微下蹲手里拿着刀,颇有一夫守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女人战战栗栗的拿着棍子站在男人侧面。
一会儿就有几只狼钻到了院子里,疯狂的扑打着屋门,整个草屋都感到一晃一晃的。幸好有几只倒霉蛋,掉到了栅栏外的陷阱里,被头朝上削尖的棍子扎的浑身窟窿,一挣扎,扎的更深,窟窿更多,狼血顺着棍头往下流,把陷阱下那十几个棍头染的血红,顿时院外空中弥漫起血腥味。
这群畜生分食了自己的同类,竟然鼓着肚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