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殷离篇·终
殷若上山前遇到了菱儿,得知了君玖被重罚的消息。菱儿知道殷若要向夜倾讨药,于是告诉她想得到解药,墨兮就是软肋。
待殷若回来,钟离笙并不同旁人那样,问她去哪儿了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钟离笙见到她,病恙的脸上满眼都是笑意。
只要殷若安康就好。
反观殷若,她倒也做了件令隐门上下大吃一惊的事情,她不但没有中止婚约,反而主动要求提前。
婚期被提至三天后。
钟离笙有些担忧:“这样提前,会不会太仓促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殷若坐在钟离笙床前,替他喂药,她眨眨眼:“我不会觉得仓促,只要能陪着阿离就好了……你的病啊,一定会好起来的。”
钟离笙安慰道:“有医字长老们的医术,一定好的。”
确实如此,各大精通医术的长老纷纷出手,共同研制解药。虽说未必能解妖囚醉之毒,但延迟毒发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重要的,他并不想殷若为此担心,她天性烂漫,本就该笑着……只不过他不曾想过,殷若也有一事瞒着他。
隐门出了这档子事,免不了有闲言碎语,也免不了有人刁难殷若,每逢此时,少越也会出手相助,这是钟离笙特意嘱咐的。
钟离笙曾对少越道:“若有一日我没扛住毒发,你就带若儿离开隐门去别的城镇生活。我怕长老们气不过,会拿若儿撒气。”
自己护着都来不及的姑娘,却不得已交代给外人。
“喂喂大情圣……你的媳妇怎么还要我照顾?也不怕我拐了去?你给我好好活着,挨骂挨揍也是自找的,媳妇是你的,要管自己管,我才不管呢!”少越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虽是嘴上这么说,少越却是照着做了。
婚期被无限提前,竟要在两日内就完成所有准备。
殷若没有想到的,竟会是潇湘主动提出来给自己量嫁衣,裁尺寸。
本以为潇湘会在暗地里懂什么手脚,却听潇湘说:“那日大堂前,向着长老们,你猜他说了什么?”
“阿离说了什么?”
“他言,他愿一人承担所有过错,是生是死,他都只娶你一人。”潇湘哼笑了声,“……性命之事岂是儿戏,他担得起吗。”
殷若沉默。
潇湘记下尺寸,却向着殷若道:“你可别心存侥幸,要不是他剩下没几天了,我亦不想嫁去当寡妇,我才不会让给你。”
殷若知道这姑娘也是嘴上得理不饶人,殷若无声笑笑:“谢谢你。”
潇湘低哼一声当做回应,抱着布匹出了门。
除了每日几个时辰会有长老过来把脉开药,殷若错开时间就过来找他,有时扶钟离笙出门走走。
许是身上疼得难受,钟离笙会托倚清子竹出门捎些酒回来。
殷若诧异:“酒这么难喝的东西……少喝些吧?对身体也不好。”
“喝一些,精神会好些,别担心。”钟离笙摸着殷若的头,眉眼除去平日里的淡然,总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别担心?哪是说说就真的可以不担心呢。
是夜,钟离笙又吐血了,临着月圆之日将近,妖囚醉的毒性也愈演愈烈。
即便各位长老极力控制,也只能暂时压制,身体却是一天天衰弱下去。
幸好,明日就成婚了……他还能坚持。
钟离笙忽而侥幸的想,若是若儿没有提前婚约,见不到身穿嫁衣的她,大抵会遗憾而去罢。
殷若的照顾无微不至,两人都相互隐瞒,但都心知肚明。
——不论天长地久,但求朝夕。
这不约而同成了两人最后的念头。
成婚当日。
天空阴沉得可怕,就连屋门内外夺目的红都无法渲染一二。
殷若在师姐妹的帮助下穿上红衣,妆点面容,再钗上漂亮精致的珠花。
透过昏黄的铜镜,殷若这日美得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去请各户的请朋好友过来,就这么简单的成婚。
二人搀扶至堂前,面前的掌门长老端坐着,看着两位新人一言不发。
钟离笙消瘦好些,原本就清俊的面容,添了些病态的苍白,只一身鲜红衬得精神好似恢复不少。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钟离笙的不远处,始终跟着提心吊胆的朋友,生怕下一刻钟离笙就会摔倒不起。
忽而钟离笙止不住的咳了起来,长老们赶紧替他封穴喝药……至今未得出解决之法,殷若的担忧无处安放,只好先被送进新房。
殷若坐于床榻之上,眼前满是布盖的鲜红,从中隐隐透出烛火的光晕来。
忽而门开,一红衣男子静默伫立。
殷若知道,他不是钟离笙。
“夜倾师兄,你来啦。”殷若无声笑笑,时光终是不及再见他一眼。
“如你所愿,我从师尊处找到了解药,师妹该开心才是。”夜倾的情绪毫无起伏。
其中之意,就好像在说我完成了你的交代,这下你也可以安心的死去了。
殷若撩起布盖,对着夜倾笑了笑,眉似远黛眼如染墨,朱唇一点,笑语晏晏。她问:“师兄,你看我今天好看吗?”
“红色衬你,很是好看。”
“这样啊,那阿离一定也会喜欢的。”殷若低下头笑,满眼皆是遗憾与圆满。
夜倾将瓷瓶汁水掺入酒杯,递给新人:“师兄什么贺礼都没带来,只得以酒代之。”
殷若接过眼前暗红的酒水,喃喃道:“阿离……今后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殷若用尽力气也没法停住颤抖的手,她害怕,她可惜,她遗憾……未来阿离的身边,再也没有自己了。
殷若举杯,一饮而尽。
那一刻,就好像世间万物都脱离了控制,身体就好像轻盈得可以飞起来。
殷若沉沉的昏了过去。
大堂。
被人搀扶着的钟离笙倏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心脏砰砰直跳,他忽而推开众人的搀扶,踉踉跄跄着往新房而去。
“我要去找若儿……我要去找若儿……”
钟离笙拒绝了他人的搀扶,从门外跌跌撞撞着冲进来,他神色慌张,可脱离了搀扶的他几乎无法站稳。
他的红衣一晃,摔在了地上。
钟离笙吃力的支起身子,喘着粗气:“若儿?”
“若儿……若儿你怎么了?”
“她喝了毒酒,代你而死。”一旁冷不丁出声,夜倾好心的提醒道。
“……什么?”
钟离笙只觉大脑一阵空白,一时间无法思考。
夜倾从头至尾保持静默,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只看着钟离笙手脚并用爬到了殷若身边,声色颤抖:“若儿……你哪儿不舒服,告诉阿离好不好?”
药效开始发作了,殷若觉得很困,只想睡一觉……再也不醒来。可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了阿离的声音。
殷若自困倦之中睁开眼,满目的红色,忽而自小腹传来一阵剧痛,她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下:“是……阿离吗。”
“是,是我,我回来了……若儿你不要睡……”钟离笙手足无措。
“阿离……我今天美吗……”殷若笑意未开,忽而吐出一口鲜红,而后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美,美。若儿,若儿你别说了。”钟离笙惊恐不定,眼前满是模糊,“我这就,这就去找长老来替你看病……”
“别去……”殷若抓住了他的衣袖,声若游丝,“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钟离笙将她抱在怀里,把头埋到她的耳边,尽可能去听全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呼吸。
殷若眯着眼,用力的呼吸,拼尽全力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听:“……我说我喜欢花……喜欢荼蘼,无论什么模样,什么香气……什么形状……都不及你,阿离……你终究,是我见过最美的一朵花。”
殷若的小手下意识攥着他的衣袖,她忽而眯着眼睛笑,长叹一声。
“我好喜欢你啊……阿离。”
她用尽全身气力,向他表述心意。
钟离笙心里一直以来绷紧的弦,在这一刹那,断了。
他泣不成声:“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滚烫的泪水落到殷若脸上,她的睫羽颤了一下,动了动,又睁开些。
殷若抬起手,想要帮他拭去泪水,却只碰到了他的嘴角:“阿离,不哭……”
就连钟离笙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的自己泪如雨下。
殷若高举了手,终是落了空,重重坠下……就像将以往恩怨,连带喜怒哀乐今生痴愿……一同放下。
今天应是殷若的大喜之日,她终于得偿所愿,穿上了嫁衣,嫁给了心上最爱。
夜倾看着殷若喝下毒酒,看着钟离笙破门而入,又看着二人生死痴缠,他始终不言不语。
当是戏幕应落时,夜倾缓步走至钟离笙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
夜倾居高临下,把解药妄念丢到他身前:“她死了。”
他道。
夜倾这声低语,不带一丝怜悯,就像对着钟离笙说,你就像一场笑话。
你看你钟离笙多没用啊,就连最后这条命……都是女人换来的。
钟离笙忽而暴起,满腔的怨怼愤恨无处宣泄,可他如今的模样哪是夜倾的对手。
没个三两下就被撂倒在地,夜倾揪起钟离笙衣领,勾起淡淡笑意:“此药名为妄念,我带到了。”
留下这句话,夜倾离开。
从夜倾出现到他离开,不过短短半炷香的功夫,等长老弟子众人云云赶到,却只剩一片狼藉。
殷若倒在地上,钟离笙也倒在地上。
不同的是,钟离笙还活着,于是众人将他扶起。
钟离笙的手里攥着药瓶,喃喃着什么:“妄念……妄念……”
爱而不得,此生妄念。
令人遗憾的,钟离笙终是无法接受殷若以性命换来的解药,他将瓷瓶连同药丸一齐,砸烂了揉碎了毁掉了……手掌被刮得满是血肉。
终是不同不同的人在他眼前晃过,可什么人都不是殷若。
元琛长老听过消息之后气急败坏:“让你不要娶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不听!”
少越皱着眉问:“殷姑娘换来的解药呢?”
“再也没有解药了。”钟离笙失魂落魄的说。
就好像在向世间喟叹……世上再也没有没有那个嬉嬉笑笑,又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失去了妄念,可菱儿遵守承诺,每月都会送来梨香……虽然钟离笙避而不见。
隐门里,山色桃花。风气,落花三千。
他好像还能看见那个冷袖裙衫的姑娘在月下翩翩。
杯酒荏苒,光阴远去。
“阿离阿离,你说它们什么时候才会开花呢?”
闭上眼,就能看见她撒娇的眉眼。
“来年罢,只不过这一片都是荼蘼……会不会凄清了些……”钟离笙闭着眼,喃喃出重复的话。
“我不管。”殷若叉腰道,“我喜欢,阿离也要喜欢,好不好?”
“……好……我也喜欢。”
面庞满是滚烫。
来不及回应,一切都已来不及。
如同水滴破镜,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锦衣红盖,嫁衣如火,刺痛了他的眼。
深切切的,好像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一如海潮汹涌。
忽然心头一滞,钟离笙将面前酒碗尽数摔在地上:“呵……若儿,哈哈哈哈哈……谁说你愚笨,你哪里愚笨……能想出如此办法来替我续命……你瞒着我,什么都不说……你哪里愚笨?世上最愚笨的人……是我呵。”
杯酒盏尽,尽断人肠。
指尖一动,琴弦震颤。往日琴箫和鸣,如今形单影只。
曲,不成曲。
调,不成调。
——“阿离小哥哥,我叫殷若!这几日请多指教!”
“若儿。”他对着一片荼蘼弯唇笑。
——“啊呀你又喝酒!再喝下去要变笨的知道吗?”
“笨就笨吧。”他执杯,一杯饮尽。
——“男子戴花怎么了?我说可以就可以,阿离长得好看……比这花还好看!”
“好,只要你喜欢……”声音忽而哽咽。
——“阿离!”“阿离!”“阿离!”
一声声呼唤让他心间一片柔软,然而又倏地酸涩。
他放声大笑,笑得狂妄,却狼狈至极。
一夕间,荼蘼如月华光散。
“若儿……荼蘼花开了。”
一夕间,荼蘼落如雨下。
他一夜华发。
“若儿……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