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的信纸洇墨泛黄，一定是因为那时的阳光更炽烈，提笔的人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和几辈子耗不完的时光。
每个九月的第一天，总是樟树挨着柏树，在煦风中叫嚣着与云摆拼个高低，仰仗着四季常青不见枯木。
姜煮踏入炳烨中学的第一天就因为找不着教室迟到了，大红色的书包随着她的喘息一颠一颠。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姜煮喘得头都抬不起。
“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替我做第一天值日，把黑板擦了吧。”台上擦黑板的男生噙着笑，满脸揶揄。
姜煮一懵，定睛看了半晌，从上到下仔细打量——高大，脸上长着一两颗这个年纪专属的青春痘，蓬松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却遮不住一双标志的桃花眼呼之欲出的韵色。
确认和这个男生素不相识。
“你这个小童鞋怎么不进去，站在个门口搞茉莉。”
一股标准的南方塑普灌入耳中，如雷响彻。姜煮一个激灵转身，门口是一位五尺大汉，手托茶杯，神色威仪，尤其是那脑门中间一块新鲜的地皮迎着九月的艳阳反射出神圣的金光。
姜煮虔诚地原地打了个颤，行了个礼，在擦黑板的男生憋不住的笑声里悻悻地下台去找座位。
只剩一个座位了，姜煮坐下，放了书包，身边戴眼镜的女生看着书，一眼未抬，姜煮正欲招呼的嘴也硬生生闭上了。
姜煮一颗心思就爱琢磨，心里多少存了些对开学第一天迟到的歉意，于是在班主任老林用嘹亮的塑普喊人上台帮忙发书时，她第一个举了手。
姜煮并不算长相标致的女孩子，两颊上布了点点雀斑。不过一头干练的短发，放入男孩堆里倒是意气风发——毕竟男子无丑相嘛！
但是她那一颗韩剧灵魂的少女心却与旁的或可爱或温婉的女生无异。她手上递过一本又一本书，将碎发别入耳后。
以露出全部的眉眼——来探探全班男生的姿色。
这样居高临下的位置，倒是一览无余。
黑压压一片脑袋摆在台下，个儿最高的那个总是最扎眼的。
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一眼万年。
少年随意地把小臂撑在桌上，示意自己没有书，头偏向身旁的男孩，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两两都笑开了怀。
眼角一弯漾起风霜万千的鱼尾纹，又被八颗齐展展的大白牙折射出的纯真稚气中和掉，刚好是个少年。
姜父闲来无事爱研究风水易经，初见这少年时就夸赞这一口大白牙齐整中正，意味为人正直坦荡。
姜煮白眼翻了翻：“人家初中带了牙套的，不齐才怪呢。”
不过在此刻，站在台上的姜煮第一次望见教室中央的男孩，心中是无比清明的。
棱角分明，眼着阳光，真好看。
她环顾一周，再次定睛确认：不，是最好看。
如果说那一眼是定了心意，那接下来这一坐，便是定了命运。
孩子们到校时随机坐下的座位自然不是最后的定稿，由着关系好的小兄弟、来了电的小男女坐在一起，用各位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都不用等大家熟悉，不出一个月这个班就疯了。
于是，老林规规矩矩地搬上了炳烨历年的老条文——一个学校的分开坐；男生只许和男生坐，女生只许和女生坐。
有人后来纳闷，万一男女都是单数怎么搞？
可惜，五班人数正好。
姜煮九年义务教育都在云城，炳烨是全城重点高中，自是集来了各个学校的高手。小学初中成绩好的总是那么几个人，互相谁都认识。
姜煮在炳烨也有不少熟人，可偏偏，在五班，连个面熟的都没有。所以老师对她的安排很是宽容，就在原地没挪窝。
在一片哀怨声中，学生们陆续找到自己的归宿。老林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始他神采奕奕的自我介绍，最后一排很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老师，我要换座位。”
老林摸了摸光洁的头顶，语气严肃：“为茉莉？”
“我坐最后一排看不见，还没配眼镜，过段时间配了我再换回来。”男孩说得合情合理。老林点头应允，问大家有没有人自愿同他换。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班级此刻鸦雀无声。
炳烨中学的人都是这个城市的佼佼者，现在是，未来也会是。智商与学识超人一截的孩子仿佛阅历也更加老练，比起其他普通中学，这里更像一个小社会，人人为自己的命运辗转图谋，但要掺进别的事里，便只顾明哲保身。
姜煮的成绩不算拔尖，但这方面的盘算却是垫底。天生一捧热乎乎的心肠让她在人群中高举起手——“老师，我换。”
老林很满意地望了她一眼，心里已经为这个出头的孩子描绘好了成大器的美好蓝图。
姜煮扛着书包、抱着半人高的新书艰难地举家搬迁。走到临近后黑板，东张西望。哪桌啊……
“这里！”
姜煮转头，目睹了这幅她往后十年仍印刻在记忆里的画面。
少年戴上了眼镜，窄框玻璃，像上了年纪的老花镜一样懒懒滑落在英挺的鼻梁。他往后仰翘着椅子，伸出修长的手臂朝女孩招手。
阳光从细簌的树影中偷跑出来，伏上少年的侧脸，只求小憩于此。
又是那个少年，那个刚才觉得最好看的少年。
姜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用力刻画少年这个角度下的轮廓，涂抹这幅景色中的每一滴鲜艳，然后锁进脑海里，以便后来随时翻阅。
她并未有更多未来的设想，只是单单觉得：好巧啊。
“我叫吴恙，口天吴，安然无恙的恙。”
“姜煮。”女孩把一本新书的扉页翻开，推给他看。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她的名字。
少年可有可无地点点头，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老师走过来你就把我叫醒。昨晚通宵了，要不是今早我兄弟上门叫我，我都不知道今天要开学。”
话完，扭过头伏在桌上，将后脑勺安安静静地留给了瞠目结舌的姜煮。
姜煮倚着窗，望着窗外漫天飞絮，林木青葱，鸟雀唧唧，只觉这画面如何如何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你们好像耿耿余淮啊。”白昶眯起桃花眼，解答了她的疑惑。
就是那个擦黑板的哥们儿。
他是吴恙的初中同学兼铁哥们儿，一下课便来他们座位上蹭吃蹭喝扯闲谈，日日过得恣意快活。
与之一道的还有许袁仪和祝南钟。这大概是他们初中学校的F4，除许袁仪黝黑偏瘦，个头稍低一点，其余均是180+，且面容各有各的可取之处。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吴恙皱着眉头，显然是平日对言情小说退避三舍的主。
“你也看过？”姜煮很惊讶于看起来老大粗的白昶居然会静静地坐下来品小说里的情情爱爱。
“那还用说，小爷我可是振华三部曲都看了，铁粉！”他拍了拍胸脯，额前厚厚的发甚至颤微微地颠了颠，就差贴个“铁粉”的冠衔，“我也看了剧，刘昊然和谭松韵当时就是你们这个坐法，教室最右边一个大组的最后一排，靠窗，女左男右。”
“挺巧。”姜煮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兄弟，这还不是最巧的。你放眼看看，全班就你们这桌和那桌是男女搭配，那一对怎么看也擦不出什么火花来，你们这才是人间般配啊！”说着，白昶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吴恙的肩膀，撅着嘴做出十二分故意的羡慕。
原本老林没有动姜煮的位置，她自是没在意别人座位的换法，此刻一眼望去，还果真是男男女女成双对——只不过是男男一对，女女一对。
而那唯二异性同桌的另一对——没戴眼镜的男孩和戴了眼镜的女孩好像一天也没搭理过对方。
那男孩当时做申请时说的圆滑中肯，结果愣是过了高中三年也没配眼镜，于是老林也就让误打误撞的姜煮和吴恙浑浑噩噩地继续坐了下去。
当年的玩笑话随着9月的读书声飘向岁月的另一头，少男少女们都未曾当真，因为自知谁也不会长成书里的模样。（何况有一个连看都没看过。）
但只有命运扶着桅杆，静静地观赏时光长河里挣扎的孩童，等待着生命溺死，等待着一语成谶。
等待着八月长安的那句：“不枉我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