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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来象吞了速效感冒灵的没精打彩,慧芬煮了面条,我也没胃口。她激将说,咦,要当大老板,想去喝早茶。我不羡慕。早茶是南方人的早餐,近年引进我市,比我们上馆一餐午饭还贵。我没好气地说,去你的。谁要当大老板!我知道这话说漏了嘴,忙换了口气说,你没见过电视里,哪个老板不是勤奋节俭起的家。慧芬又关切的问:你为什么不想吃面,是不是感冒了?她还伸手感触我的额头。我说,没有。她根不知我得了心病。我真不敢相信这煮熟的鸭子到嘴边竟又飞走了,就一个外商戗住了我。我要是个台商呢,他们不对我毕恭毕敬的。可惜我连台湾牵巴芜的远坊亲戚都没有,解放前为什么爸爸不跑到台湾去,那我不成了台属,多荣耀啊。不对,爸爸去了台湾,又哪来我的,我是六零年才出世的,一定不是我昌俊,是哪个昌台了,除非蒋介石反攻大陆爸爸又跟着回来了。唉,我已经横七竖八的胡思乱想了。不过我还能警告自己,别苦闷忧郁成神经病了,得从积极方面着手。我相信我有高智商和健壮体魄,能适应现代社会。
自我宽慰在心上,顶不了画饼充饥的作用。毕竟是穷途末路的茫然,比连续一个月加几个小时的班还苦还累。匆匆出门,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穿行。比孩时记忆更窄狭且陈迹斑驳的老街小巷,勾起儿时的理想,争当英雄模范,誓做扎根派,要去当兵成军官,甚至编织当作家的憧憬,一切美好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再复反,想想那时多么幼稚可笑!突然,有男女逗戏蹿过来,险些撞着我,其他街坊邻里在观看取乐。这一幕让我忘记一切烦忧,似乎品到了原汁原味的生活,不远是我家曾住的房管会改造过来的古宅,走近比我现在住的地方还低洼阴森,一眼望过去,死气沉沉的阴暗。我没久逗留,不能突然冒出个人来把我当了坏人,紧邻是个青燕瓦的平房,排檀歪斜,有倾塌的危险,可就是没倒,屋檐瓦翘起有坠落的危险,我忙缩到一边去。再瞧过去,有一婆子躬偻在通道的煤炉旁迟滞的挑弄。她的背比过去驼了,但还是有过去的影子。好一会儿,才等到她侧过脸来,饱经风霜的脸很似木雕的苍劲。是她,过去我们亲热地称呼姑妈,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么。现在该是马老奶奶的,她不过姓马,妈妈就让我们姊妹喊她姑妈了,说她也可怜的,一直低着头做人。她竟还没死啊!过去不是说她有特务关系嫌疑吗,听妈妈过去神秘兮兮讲过,她的丈夫在新婚之夜逃跑了,一说是当八路军,一说是当国民党军去了台湾,几十年了无音讯。前几年有从台湾来的荆江老乡带过口信来,证实她的丈夫去了台湾,而且还活着。我好奇的过去,喊了马奶奶。她用呆滞的目光对着我,说,这个哥哥,我怎么不认识你。我不等她转过身去,又亲热地喊了声姑妈,是我,昌俊。她仔细辨认,唤醒自己的记忆,笑意无法人从脸上显露,只透在目光里。呵,是俊伢子。她终于认出我,我欢喜的又喊了声姑妈。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又仰着头,仔细详端,问:你妈还好吗,和你们一块住吧。我说,她要一个人住老屋里,还好。她问:哪个老屋,怎么没见着。我说,我们从这儿搬出,不是在新华后街做了屋吗。她说,你不要用那么大劲喊,我听得到。看我记性,把你们的新屋全忘了。过去在这里住时,觉得她很高大,现在我站在她面前,反过来显得很高大。她既然有台属,不管真假是我姑妈,那我也有台属了。有台属就可作台商招商引资,真是天助我矣!我几乎要热忱地掺扶她,她做着硬朗的样儿,我作罢,顺着墙边的椅子坐下。她见我坐了,也封了炉门,说,你就在我老婆子这儿吃两口啰。我忙说,不不不。接着说,您怎么不和强强他们一起去过。她自豪地说,哎,光地板,进去又换鞋子,我住不贯。在这住熟了,一人自在。不过,他们都孝顺,柴米油盐都是他们轮着买来的。我抓紧直入主题,说,前几年不是说台湾的荆江同乡会来人的,他们没有来看您?一句话戳在她的痛处,转过身去揩了会眼睛,又转过来说,来过,我没有认他们,还有封么信我也懒得瞧。还真是那么回事,让我更加喜出望外,好奇说,就只有信,没有带个美元,金箍子的。她冷若冰霜的说,他们提示过,反正我一个字不认。遗憾太遗憾了,这好的美事马奶奶怎么能一口否认呢。也许我们无法理解她这生承受的苦楚和心中的愤懑。她缓了半天,说,后来强强他们知道了,都责怪我。说我不尽人情。我不知是谁不尽人情,反正一个字不认。不知后来他们去找过没。听着这些,遗憾中又透出一丝的希冀。忙问,强强还在哪个单位。她含含糊糊地说,物资公司吧。还自言自语地说,唉,如今也操不了他们的心。
我环视了这六七十年代遗留的陈旧的居家要起身告辞,忽地老街坊的二憨子路过喊我马叔,不是两条鼻沟,一只斜眼的二憨子,我差点没认出,终于晃过一念头:嗯,二憨子。跟着的有一小伙子说,他是二爷了。我不想招惹,哦,哦支吾过去,便说再来看您。今天是路过。还叮嘱屋檐的瓦要掉了,注意砸到人。她嘴里怨言,老天为什么让我还活着,真能掉下砸着就好了。不过要砸死,砸个不死不活的更害人。我笑说,不会的,您至少要活百岁以上。到那时让强强他们给您祝百寿,我们都来拜。她都穿上毛衣外套了,咧嘴笑说,活久了害人啦!我说,我去了。她似乎还要和我说话的,我没有时间耽搁,得去找强强打听详情,要能把那封信弄到手最好,是最有力的台商证据。事不疑迟,强强大我的,和大哥差不多,找大哥打听去,他一定知道。
找了几个回合,最终还是在江城中学找到了大哥。他丢下课本粉笔出教室,在宁静的走廊上质问似的:你怎么找到学校来了,我正在上课呢。我问:大哥,你知道强强现在哪个单位吧?见他疑视,我补充,过去同屋的强强。他又质问:问他干什么?我便说了作台商招商引资的想法。他又是硬梆一句:你这样瞒天过海欺骗,不行的!我还是上课。我恳求的:你告诉我么。他坚持说,不行!他见我赖着不动,就说,看是不是物资部门。我上课去。说完便往教室去。他这般不情愿的态度,我还烦呢,求人的滋味苦涩涩的。本来我个子高他的,因为求他,我在他面前象矮子一截子。我暗暗叮嘱自己,忍辱受屈,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等我办成红炉大事,你们都得对我刮目相看。走出学校,下课铃拉响,校园一下叽喳热闹起来。喧嚣立刻把我淹没,物资部门和物资公司倒象是一回事,一定是物资局的系统。物资局在什么地方不知道,细想想,是不是过去江边那里卖钢材的地方。这几年,那排房子早不卖钢材了,破烂不堪的,加之码头一死,没几户人在那里住了。不如先说给孔道然听,行就去找强强,不行就算了,免得找到强强也象大哥样,叫人够受的。想想大哥的话,我得多个心眼儿。
天空不声不响的飘起小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我的感觉有些不妙,空手去找人,谁乐意。还是去换回大哥的两条烟,摸了摸钱还在兜里。我顾意走进一定店铺,瞧见才11点钟,孔道然还没有下班,提着烟到他单位不好。这些年,没有正式上班,手表坏了也不兴了,眼前没时间多不方便。要有太阳也好,可做个大概。走着走着,雨竟没了,街边飘香的餐馆陆续有人开始吃饭了。不听话的眼睛不时瞅人家,也得饿着肚子去找人,不能等他吃了午饭,午睡时去找。午睡找人,没有好心情,是决没好结果的。不知不觉地就到市政府了,从大门望去,很安静的,应该是下班了。我提着黑塑料袋装的两条芙蓉王,大方走进,不回头也不左顾右盼的,恐怕被人拦住似的,径直到孔道然的一楼。见他的家门开着,又不停步地走去,在门口喊了声孔局长。接着似乎有女人的声音:有人喊你。孔道然出厨房:哦,马师傅。他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对烟袋扫了下,忙热情地说,来。坐坐坐。我将烟袋放在他的茶几上,留了心眼儿。便坐下说,耽误你一会。他也坐下来,问:你又有么事?我反问:红炉的事你们定没有?他纠正说,不是我们定没有,是市里定没有。应该说总的意向出来了。当干部的说话为什么这样戗着。他又瞟了下烟袋,说你要有个外商合伙就好了。我听他的口气有了余地,便说,我姑父是台胞,可以作台商投资。他将信将疑说,投资投资是要拿线的,你姑父愿不愿意。我忙诋毁:你上次不是说资随债走,不用出一分钱的。他反诘:你真有个台商姑父,怎么从未听你们弟兄说起。我自然一笑,说,您真会笑话,姑父还有假的。台胞也不能冒充哇,不信我明天就把他给我姑妈的信拿来。那是证据。他说,我随便问问。我没被打住,发挥其潜能演说开来,编了他俩鲜为人知的一夜婚姻。还说,我们兄弟都是那种内向性的,不喜欢张扬。跟您说,我还可向姑父建议把你也拉一股进红炉,到时候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也有我们红炉特色了。红炉经济与国家市场特色接轨,不愁没有前途。我看他听得入神,更具激情地说,你孔局长也算一家两制,家庭特色经济了。他抿笑了下,拦了我的话,说,证据就暂时不看了。下午市长办公室要正式定托,我再作作努力。不成就别怪我了。我兴奋说,有你这话,不成也满足。随后,起身要走。他说,没吃饭吧。我说,吃了。儿子要上学,我们吃得早。等我快出门时,他拦住了我,递上烟袋,俨然说,这是干什么!我说,就两条烟,一个心情。他命令似的:拿去!我们相互推操着。我们接触几年了,没见他这样坚决过。然而,就当心他这是推辞,这烟是万万收回不得的。这是多拒面子的事,比打我耳光骂我娘还受屈的事。没办法,我只得接了,等他放松警惕,便迅疾甩在他屋里,迅疾出门,又迅疾拉上门,逃跑似的离去。
连日来,红炉的热浪在灼燎我。然而,职工们却把我当救星似的到处打探。有些人天天寻到张国庆的早餐摊上过早,要他给我出好点子。要他出面说话返聘上班,要他建议我先发几个月的工资解燃眉之急再说。张国庆自信说,昌俊不是那号人,不会忘了我们这些苦难姊妹的。有人呈强说,他马昌俊是我们工人捧出来的,敢甩了我,看有他好果子吃的。张国庆慎重说,话得从两方面说,昌俊又没有三头六臂能变出票子发给大家,还不靠齐心协力把生产搞上去。大多的人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是的。不过,象赵铁匠、吴革命这类人恐怕要照顾。他们已经没有劳动能力,是为红炉赔出了青春撂下的。张国庆说,象这类挂名拿工资的恐怕有二三十人,真还是个问题。到时候让马总少进一回餐馆就够他们一个月生活了。有顾客伸着票子问多少钱。伍燕瞪了张国庆,吼:收你的钱,少管野白行事瞎操心。红炉是人家马昌俊的,又不性共,关你们屁事!张国庆在收钱找零,有人嘻笑对伍燕说,伍老师,我们不是管野项事,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有人冲她吼:红炉没你的份,没张师傅的份。你推个破早餐车能到老到死。伍燕瞅他:一大早的,不说死呀死的。再瞎说,用不干胶闭了你的嘴。他不服输:你敢闭我的嘴,看我不把你的摊子掀了。有人附和:我帮你掀。也有人附和:我帮你闭。一阵笑闹又把大家带回那热火朝天的年代。
一次,慧芬买菜,路过张国庆早餐摊,竟有人新鲜喊马夫人,喊马总夫人。喊住她,要接她吃炒面。她微笑地走过去,婉言:吃了。她名声比我好,是那种贤妻良母型。不等她开口,大家话匣大敞,七嘴八舌咬那些热门话题。她象海纳百川只听着,逼她给个话,就一句。他的事我怎么当得了家。有人俏皮说,我们想巴望你贵夫人,都指望不上了。伍燕边忙着炒面,也不时的插上句:廖师傅嘴不说,心里记得,会吹十二级枕头风的。有人嘻笑她:喂,伍老师有经验会吹枕头风,要好好教教我们的马夫人。忽地又改口说,廖师傅,是师傅,你应该向师傅学。伍燕骄傲说,我还是老师呢,桃李满天下。这不都是。有人说,还老师,嫩嫩师都称不上,顶多称个幼师。教你们家祖孙子去。嗨,可惜你的杰杰都没做醒儿子。慧芬笑的插了话:伍老师,你的孙子不都聚在这儿。伍燕说,这还用说。有人挑逗说,恐怕国庆的家伙没那能耐,你伍燕的窑堂没那么大。伍燕在一片取乐声中禁不住喷地一声:你个该死的!有顾客怨言:还炒不炒的,别向着锅里说话。一旁桌边,吃了两口的人斜睥的丢下碗筷炒面起身走人,两人等着炒面的也瞅了眼的走了。伍燕喊:马上炒好了,不走哪!来来来!那喊声象乞讨。伍燕丢下锅铲坐到一旁去生闷气,张国庆过来接着炒,可就是没人来吃。大家面面相觑,气氛死沉沉下来。慧芬挪步说,我该回去做饭了,腾腾等着要吃了上学的。众人纷纷散去。这天,他们的一簸箕面只买了少半。
连续反复过几天人气望,生意淡,伍燕与张国庆对杖吵架了。她清点着零星角票才18块5,便狠劲的撕碎几张扔到地上。张国庆抢救都没抢赢,心疼地说,这是半夜起早床,幸苦换来的血汗钱啊!你发疯了。她忿懑说,我就疯了,疯了!亏你还沉得住气,没鸡巴卵用。人家是在拿我们开蒜,我们成什么了,成人家的笑料。张国庆分辨:大伙是看得起我们才来摊子上聚的,还不多吃了几碗炒面。是你把其他顾客得罪了。一个生意要做起来不容易,塌下去就一会儿的事。伍燕说,你懂个屁。我是不服气马昌俊,哼,你没有看出廖慧芬那个得意的妖风。张国庆说,我怎么跟你说呢,世上的事没那么美好的。你等着马昌俊有好戏看的,到时候还让廖慧芬欲哭无泪的,不信你试试看。伍燕说,我知道,你馋猫早盯着那臭鱼了。张国庆无法和她辩,忧虑着为什么热热闹闹反而生意少了,连儿子也一反常态不吃他们的。思来想去,他偷去吃了人家的炒面,细品味确实特有风味,软而不绵,香而不涩,恰到好处。又细打探,他是用的纯菜籽油,加大蒜、生姜等佐料熬炸,再用熬油炒面,既光泽又味道。伍燕以为他丢下不管了,干脆用水淋熄了煤炉,怒冲冲回去。谁知道张国庆不在家。等他回到摊上,以为是遭人殃及,一打听是伍燕所为,顿时怒火冲天,跑回家教训她一顿,把个推车也砸得稀烂。生意告停,邻里笑话,手无进入,生计愁人。张国庆无赖中学着熬油,伍燕闻到饽香,唤醒炒面梦。俩人又转到一家子份上,重炒旧业。发誓要同心协力做好炒面生意,保证卖上两簸箕,落个几十块钱。
慧芬越对我殷勤,我心里越发怵的。抢着去淘米洗菜。慧芬说,这些家务什事是我们女主人做的,今后你就不要伸手,让人看见了你的面子哪摆。我看最近你是不是高兴得昏糊了,无所事是的。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了,找些现代企业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籍看看,给自己充充电。看人家电视里的老板怎么当的,多学学。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一看就会的。不能到时候措手不及。她停了下又质问似的:你在想么事,心不在蔫的。我的话你听进没有。我连忙换了藕煤,答听到了。她又反问:听到什么了,说看看。我说,你要我多学习。她拍手的责斥:哎哟,说不要你做,这煤还可炒熟菜。象你一天得五六个煤烧,我最多不过三个。我感觉魂不守舍了。她换回了煤追问:为什么要学习?学什么?我一时答不上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她焦虑地说,看你这样怎么当老板。红炉可不象张国庆的一个破面摊。我说,我懂。其实我的心思她根本不明白,要说当老板还为时过早,市里根本没有意图把红炉交给我,甚至要招商引资外来老板。慧芬又开始唠叨:营销策略策略,成本核算,劳动用工,等等等等都要懂得,不能当个甩手掌柜。我只知道耳朵里嗡嗡的响,哪里听清她在叽喳什么。突地找出个话题,说腾腾怎么还没回来,我去接他好了。唉,我曾几何时担心过腾腾上学与回家,再晚都是慧芬去一路撞的,遇到雨天也是她带上雨具去接的。她说,饭都没做好,还早着。我知道自己走神了,便改口说,他这大的孩子了,自己会回来的。慧芬说,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孩子越大越让人当心。前几天一中的一名女生跳窗死了,还是老师的孩子,只是测验不理想,怕家长说,在试卷上留了句这次没考好,不敢面对爸妈,竟跳窗了,拉到院医去抢救,半路里咽气了。这是自尊心要强的孩子。还有的学不进,干脆跟社会上玩的游子混到一起,抽烟吸毒干坏事。她又笑的说,还有的孩子这么小就谈恋爱。闹得双方家长向他们说好话求饶。你说,我们那时候真是红白都不懂。我反诘一句,谁证明你不懂!我俩的目光会意而默契地碰了下。
几乎同时,我们发现大哥来家了。不知他听没听到我们说话,但从他亲和的目光中有了答案。他说,你们在家呀。我们笑脸相迎,招呼:大哥来了。随后,我和大哥上前面去,招呼他在电视机旁的木椅上坐下,柳条小椅似乎载不下他的。他站着说,你的事定了没有?我说,找谁定,我怎么知道。他说,一早孔道然给我打电话了。可能市里领导,是不是解市长要找你的。你应有思想准备,谈谈买下红炉的想法和宏伟蓝图。不要象平时和一般人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我说,解市长为什么要找我谈。大哥反问:你说呢!领导还不是考察你究竟行不行。我脱口而出:行。他又问:怎么个行法,不能一个行字回答了事。象我给学生上写作课讲的,不能写一个事物就是好、美好、最好、最美好。怎么个最美好法,得有细节衬托,要描写的生动。你说行,怎么个行法,要从几个方面,分层面分条理的讲深讲透。大哥的话在理,这几年上访接触了他们当干部的,记住了一些官场话,也能应付几句。可要分层次,分条理ABCD的,心里没底数。他见我凝视着,接着说,譬如说,要恢复红炉的生产,首先要选准有市场的产品和项目,再是启动资金,用资产抵押贷款。当然,这是老办法了。现在时髦话是招商引资。我连连说,我懂,我懂。又说,到时候解市长不问这些,问其他的怎么办。大哥说,这要你现场发挥了。我想到什么,忙说,不能说招商引资。他们就要招商引资。大哥说,要讲招商引资。我想了想说,那就说马奶奶的台商,姑爷支持,还可把产品出口台湾去,出口创汇,为国家增加外汇收入。这他们一定爱听的。大哥露着满意的笑说,就这样讲,他们爱听的话,报纸上电视里的时尚话。我答应是的。大哥似乎放心地起身,说,就这些,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他挪动脚步又停下了。我说,马上吃饭了,吃了走。慧芬也赶上前来挽留:大哥,吃饭了再走。他没有回答我们的话,而是叮嘱:你不要讲孔道然参股的事。我说,我懂。
大哥走了,慧芬睁大眼疑惑地问:是姓孔的买红炉还是你马昌俊买?我说,姓孔的是国家干部不能买。当然只有马昌俊买红炉啰。她哦的自省说,原来是你的名义买,他姓孔的也有一份,是不是大哥他们也要一份。我忙责斥:是我马昌俊全部买,哪里哪个一份,别胡说。她又咬住说,大哥为什么不让你提姓孔的参股的事。我说,参屁股!前年的买股失败了,我还不吸取教训。她说,这还差不多。女人啊,真好哄,一吓唬,一哄骗,她就信你了。参股的事是大哥特叮嘱的,我不得不睁眼说瞎话镇住慧芬。
去见解市长是厂办的小叶来通知的。他总是文弱书生一樽,小叶应该不小了,是78年和我们那一批招工来的,顶多小我一两岁,好不易熬上个厂办副主任,厂子就要断不断的悠气了这多年。他本来生得清秀,又不在生产一线,还梳理得齐齐刷刷的,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小叶。厂办从红火时的10多人,大浪淘沙只剩一根人了。粗活细活,跑腿送通知,执笔写通知,总揽大小事,几乎是王逸洲的拐杖,不是副厂长的副厂长,不是勤杂勤杂工的勤杂工。小李似乎比他识时务,倒向了我们代表的一边,同流合污似的。小叶很正统地说,马师傅,王厂长安排,通知你去厂部。我说,是不是解市长来了?小叶利索说,不知道。我期盼的是解市长,也害怕面见。咬牙一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还靠他一锤定音,非得过了这关。厂部仍然冷冷清清,比起过去春节放假不是寂静,而是冷静得凄婉。我正要问王逸洲呢,他从门卫室出来了,说,昌俊,我们去下工业局。我疑惑的重复了一句:去工业局。心想,不是改什么协会了吗。王逸洲说,是的。为宏达的事吧。比往常没多的话,为什么偏去工业局。这多年厂里停厂,改革,我们上访,职工们和厂领导好象隔了一垛无法沟通的钢铁长城。工业局就在城门口不远的小巷内,与市政府的方向相反。不是解市长找我,是去工业局,看来买红炉又有了变卦。
此前,荆江市委召开了书记公办会议,专题研究国有企业如何按照上级精神,借鉴发达地区的经验,推动新一轮改革的问题。分管领导市委副书记董茂森将经济局为他准备的全市工业企业现状和改革设想作了汇报发言。重点提到了宏达公司,这是我市的老牌工业,也是新形势下的老大难问题。下一步将采取资随债走,彻底买断工龄的办法,实行民营制改革。市委马书记蹙着眉头,拦了他的话:宏达这几年的改革处于徘徊之中,股票买得群众怨声再道,更为不理想的让市财政也背上几千万的包袱,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我们要用新思路,新方法去彻底解决宏达的问题。年初市委提出工业强市的发展战略,要把我们这个农业大市建成工业大市,必须从招商引资为突破口。财政没有钱,银行也不再注入资金,我们就用闲置资产的优势和出台的优惠政策吸引外商。去年,省政府在香港举办的招商洽谈会,不是说有几个意向嘛。解建北也插上话:意向到实现隔着世纪,我看不是我们这代人手里的事。马平波突地恼了,不知是恼他插了话,还是他的话不对味口。忿然地说,有意向我们没有跟着做工作嘛!当然,责任不在大家。宏达的事已在我耳旁嗡了很久,等会大家都讲讲看法,我看只有走招商这条路。解建北有些不服的,又插了话:听说这次他们公司有名职工是台属,小孔,叫马昌俊是吧,也算是招商台资。孔道然是列席,才公布经济局的副局长,应该不算小孔了。但还等着加入市委班子呢,哪敢妄言,没有吮声附和解建北。马平波怒不形色:你不要再讲宏达,不要什么事都是听说。轻机厂的招商引资不是很成功嘛,还有上次浙江的袁老板,我陪他吃过饭。他对我介绍的宏达很感兴趣,专班不能再做阻力犹豫了。招商引资上不去,年底省里的经济考核排位又会倒数。我们荆江的名字不能总排在人家后面嘛。现在不是过去了,靠一双老茧苦干出成绩,现在是要巧干,是要讲科学发展。也许他觉得自己的论断已经征服了解建北,也许他觉得自己插话太长了,会场没有了其他人的生息。他放轻音调说,董书记的讲完了吧。建北同志,你接着讲。解建北翻了稿子还有几页不合调的密密麻麻,还能说什么呢。跳过股份制改造,跳过安置上访职工等内容,就说如何招商引资。他的中心发言后,接下来讨论。马平波出了议题,围绕工业强市的目标,以招商引资为重点,如何搞好我市新一轮工业企业改革。他还强调要对照每家企业讲实际的。有的说,工业专班这几年也做了很多工作,现在是要牵牛鼻抓招商引资这个重点。也有的直截了当,说,宏达要如何如何按照马书记讲的招商,要花路费上门去把浙江袁老板请来。也有的说浙江老板是中国的外资,我们还要招来真正的外商。通过网上招商、电视报纸媒体招商、亲情招商等。当然,马昌俊是台属应该属亲情招商的范畴。发言人没有把这层意思捅穿,工业专班不是解建北一个人的,他只是个副组长,组长是董茂森,是按贯例的市长接班人,他没有突显自己。解建北是常务副组长,会场的氛围出现倾向,似乎工作没有做好的责任全在解建北了。当行政干部的首要一条就是要心理素质好,装得下逆耳责难,和顺者(先进)相比心不发怵,脸不发红,肉不发麻,目光正视,神态自若。自此,解建北再没抬起头,一个劲地记录大家的发言,魏炎生讲了一通招商引资的道理和方法。孔道然象局外人似的没有那感觉。人啊,没感觉得好,就不会有愁苦。马平波作了总结讲话,摆了几个大一二三几个小一二三。还轻描淡写的点到:宏达的招商引资经济局要具体详尽的考证,小孔也来了的。孔道然忙恭敬而视,答应是的。马平波转而含笑,说这么多外商老板向往我们荆江,说明我们的工业存量有魅力,荆江有魅力。我们可以择其强者而从之。俗话说是善者,我们要选择强者。这事你们专班定,不能再这么那么的拖延了时间,挫过了荆江发展的机遇。在荆江的领导在酝酿成立招商局。
工业局也不象个上班的模样了,没见几个人,有的门关着,过去为办工资手续,总结我的先进材料来过。印象是明亮、紧凑,都有事忙着。王逸洲进办公室问了翻看报纸的女同志,又去三楼周传美的办公室敲门,再到一楼请女同志打了周传美的手机,对方说是经济局临时通知个会赶去了。王逸洲要过电话,说,周局长,我和马师傅到工业局等您啵?对方说,我正开会,再通知你们。王逸洲应声好,便放下电话。然后,沉寂地对我说,我们走。我不甘心,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出了工业局,我让王逸洲先回去,说自己要去医院看个病人。我哪是去看病人,是我心里有病,躲一旁直等王逸洲没影儿了,拐进避街旧巷,穿到市政府去会经济局的孔道然。孔道然升副局长后不在原来的办公室了,单独在尽头的一个办公室。茶色板门紧闭,蛋黄窗帘遮掩。再去楼梯右边,有个门上镶有会议室牌子,静听里面似乎有说话声。我要听清,是不是为红炉的事,要是听到利于我的话,我即忙敲门进去的。这时,过来一年轻人问我找谁。我说,找孔局长。他打量着说,开会去了。我问,是不是在这里面开会。他没好气的说,我没说在里面开会啦!是开会去了。我又问:去哪开会去了?他生硬说,我哪知道。说这话时,他又仔细审视了我,便走开去。也许他认识我或见过我,我来这里上访多次么。等他走没了,我又贴近听,又觉得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刚才我为什么不反驳他,说周局长来这开会了,工业局说的。我耳朵里又隐约到会议室里说话声,再要听清说的什么,又静悄悄的了。立刻,眼前一片茫然,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怎么办?还得去找到马奶奶的那封台湾来信,有了台湾来信可以当过去衙门的敲门砖,没有砖怎么敲开门。反正在这也是白等,政府里不是有个管台胞的办公室么,问台办去。果然没错,台办就在后一栋楼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