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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慧芬竟没有看出一点破绽,还是那尽心竭力地操持着这个风雨中飘摇的家。然而,我心里总有那么个不祥征兆。真到了要交工资的时候,我不能去偷去抢,没钱交给她不得炸锅了。那时候,她会发疯似的报复的。不能等到那一天!孔道然收了我的人情,我又没有领他的酒水,他也不上门来道个谢,还得我去找他。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啊!
老远就看到他,他却视而不见的。他这人怎么这样呢,让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然而,近了,又主动而热情的招呼:马师傅,哪去?后来我弄明白了,他有近视。我说,真巧,我正去找您。他嗯嗯的,我说,工业园的事没贵人多忘事吧。他哦了起来,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这话吓我一跳。他接着说,我给助力的吴老板吴总说了,他让你去找他。我喜出望外,说真感激您!他说,这没什么。我重了句:我直接去找他没问题吧。他胸有成竹的说,没问题。如果他不好安排,我再找其他的老总。我又说,你没跟他说具体工作?他边走边说,你是机械车床操作方面的老师了。我纠正说,应该说过去是车工,后来是铣工。他坚持说,机械车床不就一回事。我只得附和说是。走了一段,他只字不提人情的事,装羊!我便问:你上哪去?他说,去宾馆,省里来领导了。我趁机说,上次在宾馆,孔爷爷,我只是一个心情。他忙说,你还说呢,昨天看人情本我才知道,要退给你的,你们工作都没有。我说,你嫌少了是吧。他疾口否定:不不。是我爱人不让退,说你还是我们马奶奶家的同族。为我的20块钱,他和爱人张媛还争论了。孔道然认为,要人家说我请客敛财,不收下岗职工的养命钱,影响多不好。万一告到纪委去咋办。张媛说,错。那是人家的心情,和造反头子结好缘,对你蹲点宏达公司有帮助的。最后达成统一不退。我顺势说,是的,那天在宾馆我就说是亲戚。高攀了呵,孔主任。他说,你看我那天简直忙昏头了,几个帮忙的问,我还说是他们搞错了,没这个亲戚。听这话我象吃了麻醉枪的,天昏地暗,神魂颠倒。他接着说,你去找吴总去,有么问题再跟我讲。我没有向他告别,就此分道扬镳。
工业园在城东扩展区,我一路走着去,走得没尽头似的,想不到老远的,都出城区边的乡野。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的面积,发白的新水泥路纵横贯通,路边一圈一圈的围墙,没有成荫的樟树花草。围墙内有的厂房鳞次栉此,洁净亮爽;有的茅里草深,荒无人烟。行人寥落,偶尔有车驶过,不象我们红炉厂区过去红火时一片轰隆生机。好远才有一个门垛,不锈钢自动伸缩门,镶有荆江华丰有限责任公司的招牌。再走就有湖北龙莽有限责任公司,就不见有个叫"助力"什么的。现在的企业都叫公司,不叫厂了。到了十字路口,没有人询问,不能再走冤枉路了。从和孔道然分手,恐怕又走了上里路。我前后左右看了看,右边进去不远有家企业大门,不如去问问。我忘了看牌子就走了进去,门卫忙拦住我,干什么的。我笑着招呼,您好!他说,是应聘的吧,身体检查没有,健康证办没?我说,不是,是。是找助力公司的吴总。那人一努嘴,向相反的方向"那"了下。我还要再问明白些,他一边去了。
此时,我心中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吴总,一生的大救星。至于什么证不证的没往心里去,孔道然的出面应该是最有力的证。按"那"悟去,返回再过十字路口,径直走,好远才有个大门,果然是助力公司。进门问吴总,自报姓名,是经贸局孔主任介绍来的。门卫忙电话通报,我心中那自豪感不必说了,其实传达信息是他的职责。门卫放了电话,又引我去吴总的办公室,一路都是土建工程。还在边生产边建设。我情不自禁的问,你们生产的么产品?门卫半天就一句话,助力公司。问别的,也不答理。办公室是排平房,平房也装饰得跟楼房样亮堂。门卫指点下走了,我站在门口,只见联邦椅和玻璃茶几,不见人,便试着喊了吴总。没人应声。再喊,里间出来一人,我迎上去主动招呼。那人说,吴总让你进去。心想,我是说他怎么是吴总,没一点老板派头,衣服皱褶在身。我走进去,喊了吴总。他划了几下才放下笔,抬头望我,目光惊愕锐利,我不知何故。他气宇地说,你坐。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才显得和他一般高矮。然后说,孔主任让我来找您的。他不接我的话,嗯了下。我只好又说,我叫马倡俊,是五级车工师傅。他又嗯了下,还不接我的话,我只好直说,到您这找个事做。他终于说话,我知道了。便拿起电话叫什么主任过来。然后,对我说,等李主任来了,你具体和他讲。
过一会,李主任没来,而刚才那人急冲冲进来,焦虑说,吴总,他们还是讲狠,要掀墙圈,么办?吴总说,找园区没有?那人说,园区的周主任到现场了。稳于泰山的吴总这才起身出办公桌。到我眼前时,比我矮了一截子。他们去工地现场了,是附近的老百姓要做工程,不让助力自己请的工程队施工。我也跟出门来等李主任。一会李主任来了,进屋后又出来,问吴总呢。似乎不在问我,我只得答上话,您是李主任吧。嗯,你是来应聘的。他打量打量了我,问有健康证吗?我说,是市政府孔主任介绍的。李主任说,要防疫站检查乙肝的证明。我说,等休假的时候再去检一张。李主任拉下脸,你这人听不懂话是怎的。随你检查不检查,不是去路边拣一张。边说着他边离去。我又赶上去,恳求地说,李主任,我不是去随地拣一张。是按您的要求检查一张。他只当没听见似的,去屋里和人聊着,我只好呆在旁。他们聊的话我听不入耳。说还当是给共产党当主人啰,挑三拣四的,还劳骚满腹,不行就炒了,有么迁就的,你迁就了他,吴总可不迁就我们的。他们聊了半天,有人转过来问我,你干什么的?我说找李主任。李主任虎起脸,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找的。他不知道我发起火来比他更吓人,便冲他大声说,不是吴总让我找你,我认识你姓球!李主任吼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少教养!我正要回,你才有养人没人教的东西呢。有人劝解,好了,好了。你是来求职的啦。我点了下头。他接着说,不要这么大火。我们还有工作。考虑到还在这混个饭碗,忍了下来。将由上涌的血吞进肚里。心想,不找你,去找吴总去。来到吴总办公室,他刚好迎面而来,脸面煞白着,是和人过节儿气还没消的熊样。我忙陪笑的喊了吴总,不好说出后话。他说,你没去找李主任?我说,是孔主任让直接找你的。他说,我不是让李主任来的吗,没来?我埋怨说,来了,等于没来。他又能不作主。几句话已经把我们引进了办公室里。他圩进转椅里,想了想,喝了口茶,润了下喉。又说,你们厂有数控机床么。我有些莫明其妙的,红炉有过设备更新计划,进数控的。然而,不等数控机床进厂厂就没了。便如实回他,他又说,我们助力不比红炉,上的都是现代新设备。我说,车、钳、刨、铣、磨,我都能。他又说,你有技工证。我说,有,没带来。他停了停说,这样,我们新上的汽车零部件加工线正在安装,等安装好了,开始生产,你再来。但你还得掌握数控方面的技能。我说,好。心理一阵欣喜,迫不及待地问,具体时间,过几天我来?他说,自然会通知你的。我忙道谢,他没有回礼。等不到他的回礼,我知趣的离去。我不知道,应聘还要填登记表。
总算有了上班的地方,脚步轻盈起来,整个人象飘逸。飘着飘着,有些不对味儿。自然会通知我的。他们不知道我住哪,怎么通知我。我又没有电话,他根本没问我的电话。立刻,一种被糊弄的感觉升起,真想转去告诉他我的住处。他那一定是送客的话,再去有意义吗?仿佛他坐着都比我高一截子,让人够不着的。我愤然折了路边的树枝,我也要当个老板,在他面前威风凛凛,忽悠人的。叫他的公司垮掉,跪在我面前讨上班!望着宽畅崭新的道路,当老板呈威风的快感,象气泡飘在空中,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恍然无影无踪。
渐渐的,水泥路硬梆梆而枯燥起来。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好不容易回到市区繁闹的街市。望着匆忙的人们,我决定还得去找孔道然,如此落魄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家门的。然而,踏在他办公的楼梯槛上我停住了,自己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再去找政府官员。说不定他让我去找吴总就是一个应付,阙或是玩弄我这个失业者。他决不会忘记我领头上访,给他难堪的林林总总。他这是报复的玩弄。耳边隐隐响起了他的说话声,我赶紧退下楼梯,又响起他的咳嗽声,声音越来越大,我竟走似的逃去。我要报复,我要上访,争回自己的尊严。
一个坚强的信念让我一头闯进了张国庆的家,伍燕正在收拾饭桌。我说,你们怎么就吃饭了,国庆呢?伍燕不情愿地说,他死去睡了。唉,是的,我该回家吃饭了,肚子还饿着呢。伍燕鄙视的猜到,说,么时候了,你没有吃饭,来我家的!说话的语气那么不中听,仿佛我是来要饭的,要驱赶似的。我鼓足中气说,早吃了,谁知你们才吃。张师傅呢?伍燕去向房内喊:国庆、国庆,怎么就睡死了。我说,我去喊,敢不起来。便走进他房里去。张国庆闭眼睡着的样子,我拍了他的被子:起来,国庆。起来!起来!他极厌倦的隙开眼,嗯嗯的,然后侧过去睡。我不客气地掀开被子,和我们家样没多少弹性的被子。说,还睡么事。有重要事商量。又去扳他的身子。他知道睡不成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怨言:哼,刚睡下,你怎么这时来了。随后下床,慢悠地穿上黄夹克青长裤,坐到床边上桨头瞪着我,呵斥:蛮重要的事!你知道我几点起来的出摊子。我说,好了,好了,是我吵了你的瞌睡成吧。他蛮好调摆的,转而小声啧怪:你呀,让超市把杨柳给炒了。我不以为然的,说怎么会炒她呢。超市老板就只晓得贬员工,有本事和二虎他们扛去。他要我别说了,示意不让伍燕听到。因为杨柳是她表妹,要她知道了此事,非跟他没完没了,我吃不了也兜着走的。
伍燕端进茶来给我,我接着。她便问:马师傅,听说你去工业园的公司上班去了。几时也关照我们国庆呵,找个事做哟。我说,你们的早餐不是摆得很好的。她说,哎呀,那哪是什么好,比讨饭还不如。深受半夜起早床不说,看到小孙都得堆上笑,还有那些个城管呀、工商呀,卫生防疫呀,把你狠得象乖乖儿。张国庆拦住她:去去去,我和马师傅有事商量。我接着开始说事,说砖瓦厂的职工都比我们强,买了上万的钱,政府还帮助解决了养老保险,退休的人坐在家里一个月可拿三百多。就是我们红炉至今没给我们个说法。张国庆无可奈何的说,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这些年没有什么法子没使上,有么办法嘞!我斩钉截铁的说,有。我们组织工人上访。他忙拦住我的话: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还上访呵。今天怎么了,过去是大伙操起你屁股du不来劲的,现在要主动闹了,哪儿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一副瞧不起人的派头脾睨我。我说,不上访,能逼动他们当官的!我们反正没班上,吵得他们也办不成公,坐不住了,会解决我们问题的。我们的钱被他们当了股票垃圾,一张分文不值的纸。我们要生活,民以食为天。不行我们上访到北京去,找江泽民。说得激情澎湃了。张国庆说,气头上的话说好说,买米的钱都没有,飞到北京去。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搞串联,吃饭睡觉都不要钱。我笑了,你晓得个屁,和我一样才只上小学,只知跟在大伢们后屁颠屁颠的。他想了想,站起来说,红炉老这样放着也不是个事。再过几年,摆不动早餐摊,病了没钱医,真穷途未路了。我赶紧说,到那时就晚了,我的张师傅!我们得赶快行动。他激奋了,说,还呆在我家做什么,走,去找周师傅他们商量去。晨早在城门口都碰到他的。他也叹息,说不知红炉怎么办的,你有炒面赚钱,也不管我们了。张国庆停了下,说,对,他还问了你。是他说你在工业园上班,是不是真的。我牢骚地说,上他妈的屁班!预备役民兵。我们下岗工人不是人啊!走,联系他们去。在客厅的伍燕也掺和说,是不能这样干耗着。在摊子上好多人都说要去找政府,恐没人去组织。马师傅你一吆喝为这个头,准行。张国庆催促,走,走。意思不要我和伍燕磨牙耗时的。
出门了,我关切地问,杨经理没怪我吧。张国庆横了我一眼,你说呢!算了,不说那事了,活该她有那么一难。接着他焦虑地说,你说我的张杰,今晚又要去开家长会。你的腾腾么样。我说,我还哪有心事管他的学习、生活都没办法解决。怎么单元测验又能没考好。张国庆皱眉说,成绩好不好我已经管不了,听说他还偷着抽烟,这兔崽子真没治了。哎呀一个惊呼后,我说,老大说找我有事,昨晚忘干净了。张国庆说,你老大很少往你家来啊!我明白他心里的话,也是好多人的认为,我们弟兄走得不亲密。我说,各忙各的家计,没有大事哪有那些闲工夫拢堆。我们走着说着,不觉到了城门口,我问,你知道周师傅住哪?张国庆说,你老婆的瓷器厂,后河边,一到夏天就河水臭不可闻的地方。比红炉的贫民窟还糟糕。他们是同车间,我只听说是住得不太好,等到了那里果然如他所说,简直住在垃圾堆里。我心里又多了些安慰。然而,他的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家什条理,地上无渣,门口还有铺着砖块的小块干净地。周师傅放下厚书,取下眼镜,笑盈盈地招呼:马师傅可是稀客啊!从没到我们家来过的。他还咬了句文,真是蓬荜增辉啰!我也学了句,深宫莫测么。随便观看了下,便在门口的小竹椅上坐下。周师傅又特热情的递茶,端来小凳让我们放茶。我问,嫂子呢?他笑说,创收去了。我也为是打麻将,说,嫂子有这业余爱好。张国庆补充说,是上班。我哦了下,问瓷器厂还行,有班上。周师傅说,还行个屁。全部卖给湖南的一个老板了。我感慨:他们这么有钱呵,个人都能把一个国营厂买下了。周师傅对面坐下来,说,瓷器厂那么一王方,最少值五千万,就三千万卖了,听说他们对红炉也想学瓷器厂,他们敢!张国庆说,眼红有么办法,人家有钱么,该他讨好的,红炉坚决不能那样。周师傅应允:那也是的。他那神情,对目前的处境没有一丝忧虑和怨气,一切变得理所当然的。便说,不说人家的厂了,说我们自己的,红炉怎么办?周师傅说,什么怎么办,办法都使绝了。我现在想穿了,老婆给他们做杂工,收卫生,我在家里做两餐饭,有口饭吃也就可以了。我驳斥,什么叫可以,那是寄人篱下!周师傅仍然调拨不起火来,反问:你说么办?我说,上访去。也许对我能力的失望,他说,还上访,上访有什么用。最后把我们的活钱都套死了。买什么股,跟人家学改革学个半铫儿。张国庆忙鼓劲:不能泄气,每回上一次访对他们还是有促动。我们如果不行动,他们更不会动的。周师傅应付的:我不拖后腿参加一个,不过不能耽误我做饭。他又转了话题说,你们不走了,晚饭就在我家吃,我还去切点卤菜买点花生米来。菜场隔得近,一过河就是。我说,不麻烦你了。其实心里想在这里吃,现在的我算是能凑合一餐是一餐了。唉,况且午饭都没吃呢,仿佛饿潮过去了。周师傅说,不麻烦,你们坐着。他就要起身买去,张国庆忙起身拉住他,不,不。在你这吃么事!我还要挡面,准备明天的早餐生意。这个张国庆真是的,我是客气谦套,他还真不在这吃了,尽坏我好事。周师傅回到坐凳上,不再提留我们吃饭的事。然而,认真地说,上访关我们三个人不行,还得要发动全厂的职工。我说,那是。就按上次的分块,我们分头去通知。周师傅说,那还不让你徒弟去把通知印好。我说,小刘不知还在不在家,好久没看见他了。小刘家住一矶头,每年发水都被淹。进厂时,他请我向厂里弄个地方住。唉,位置没谋到,如今工作都没了。张国庆也说,未必到深圳闯去了。周师傅说,你们反正把通知印好,我给郑师傅,颜师傅传信去。说着他就起身,还是不提留我们吃饭的事。张国庆说,马师傅,我们不耽误了,去印通知去。我喝着茶没有回话。张国庆又提醒了一句,我哦的起身:好,我们去找小刘。
找到小刘,他在给一家水暖商店打工,搞售后服务安装和维修,还配了小灵通,真让人羡慕!他停住污垢的手,说正要找我们联系,看红炉怎么办的。并连忙向老板请了假,拟了通知,比上次的语气还重,加了否则上北京的话。他们当官就怕地方上访到北京,影响他们的前程。小子在社会上长见识了。在四角打字行,打印好几百份通知,小刘付了22块钱,我们分头发去。等忙完好这一切,回到家里,老大马昌国在家等着。慧芬听到我的脚步声,说,大伯,别走,昌俊已经回来了。我一跨进门,见了仪表堂堂的昌国,便说,大哥,你怎么来了。慧芬瞪我一眼,说,看你怎么说话,大哥都等了一会。我忙解释:不是那意思。心里当心是不是刘奶有事。大哥和蔼说,好了,快吃饭去。我边坐到他对面边说,没事。有事你先说吧。大哥命令似的:有么事比吃饭的事还大,去吃了再说。我只好到后厨房去,添了饭上前,说你还吃一点。大哥说,还吃么事。接着关切说,听慧芬说,你在工业园做事。我前几天碰到孔道然了的。听到这话,我差点呛着,忙给他眨眼,让他别说。他停了下,又说,你去吃饭吧。我也没别的事,就来看看,你有事做我就放心。腾腾学习也自觉,你们要很好的培养。我扒完一碗饭,正要下后去,大哥起身要走。既然他来等我一会,又说碰上姓孔的,一定还有话要说。我忙放下碗,送他出门。慧芬端着碗上前来,说,大哥不多坐会。昌俊送送大哥。
我们并着走,边走边说话儿,邻居们也招呼,你伯伯来了。大哥向他示笑,转而说,你们红炉么样在改?我说,就这么甩在,鬼管。上千人各奔生计,去年底一家上大学的女孩上吊死了,连火化钱都没有,是礼仪公司发善心出钱安葬了。大哥说,现在社会变数大,怪事也多。谁知那女孩是什么原因上吊。再说礼仪服务是私人开的,还不想挣钱,接了生意,是这种情况,他们也不能丢下跑人,不怕社会舆论。大哥就是大哥,有见地,说出的话又是一方天地。他过去也是伟大的工人,恢复高考时进了市师范学校,当了名中学教师教语文,但不在重点中学,后来还当上了教务主任,比我强。我瞧不起他的学校,腾腾读书没找他,也不想他去把腾腾钻到重点学校,凭腾腾的实际成绩。因此,在同事们的眼中,似乎觉得我们兄弟不和的。又碰上厂里职工,说你们兄弟蛮亲热的。我冲着他那怪异的目光说,你们兄弟不亲热。等和他挫过,大哥说,你应对忙快的啊!我说,就是么,他是什么意思。大哥仍是文静说,没必要去计较。突然,大哥站住了,审视着我,说,你回去,不送了,还要吃饭。我也望了他下,忙说,你碰上孔道然了,他怎么说?不等大哥回话,我又说,其实我没在工业园做事,骗慧芬的,怕她心里不高兴。大哥叹息说,这样下去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呀。我笑着大气说,总要过来的。大哥郑重其事的说,红炉要整体出售,孔道然说和你说过的。我说,说了。我们职工不甘心,几千万的红炉不能贱卖,不等于白白送人。明天我们准备上访去的。大哥说,上访不是个办法。现在是这个气候,都在做卖的文章。夏天来了,你总不能还穿着冬袄吧。我说,不是这回事。心想原来大哥是来当说客的。大哥说,你懂什么,是孔道然想让你买下来。这话象颗导弹让我一炸:开玩笑吧,大哥!大哥说,不是的,他是认真的。还说了你的有利条件,职工们选你为头,还不准卖给招商老板,说你最合适。我接过话:今天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哟,他知道我们这几天要上访,他哪来这快的消息呵!大哥不紧不慢地解释,他知道不知道你们上访,反正我不知道。只想这应该是个机会。我们马家也是个机会,有人可以当老板了。你没想透是吧。我说,谁不想,我做梦都想当老板,不现实呵。那次孔道然跟我说,我以为他在笑话我。此时,我警觉了,忙问:你和他是师范同学?大哥介绍:不是。我们在轻机厂同过事。我恍然的:啊!他也是当工人的出身。大哥问:你怎么了,昌俊。我说,没什么。大哥说,如果你还想干番大事业的话,听大哥的,再别徒劳去造反,和孔道然具体谈谈,买红炉的事。当然对职工说还是不想买。他说着陡地塞给我两佰块钱,我痴愣愣的嗯了两大声,要退给他钱,大哥已经走开了。我忙说,我不送了。他没有回我的话,在接手机,似乎在说,我刚跟他讲,你们再具体去谈,他应该不会再参加上访的。
红炉象个蜘蛛网织满了我的大脑,让人猥琐起来,这哪是当老板,是背着个大包袱,不能让人喘息。回到家慧芬见我愁眉苦脸变了个人似的,当心地问:没出什么事哪?此时,我真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小家子都困绕得我没法,还来个千人的大厂。她见我去开电视机,不理睬她,又问:不吃饭了?我哦地转向她,笑说,是的,我还没吃饭咯。便下后去,拿起碗筷吃去。还边喊:慧芬,你吃完了。她答应吃完了。我心里说,怎么菜没有动。那碗返季黄瓜,还是那样原封不动堆在碗里。我又喊:腾腾吃了上学去了。她说,是的。你快吃,我好收碗。我便不客气的,挟了黄瓜往嘴里塞。
刚吃罢饭,慧芬正在问几时有工资发,只几天又到腾腾交早餐费了。我没法回她,支吾说,问么事,不总要发的。小刘匆匆上门来,象个冒失鬼,惊慌说,经贸局怎么知道了!慧芬也神情紧张的揍过来,问出么大事了。我说,没什么,忙你的去。我让小刘慢慢说来。原来伍燕去找了他,说经贸局有人上我的门,要我通报你们,最好回避一下。不行,明天上访是我召起来的,不能让国庆背着,一人吃亏。我忙说,走,我们去张师傅家。对了,我先去,你去通知周师傅、颜师傅他们,多通知几个人去张师傅家。小刘畏缩说,恐怕他们都不在家了。我说,你不能去找找。时不我待,我们忙分头行动去。
谁知等我赶到张国庆家,周师傅他们早到了,不愧是几个知心的师傅们,我心里暗喜,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扫了孔道然和小唐一眼,把目光落到张国庆身上。他若无其事,笑着说,坐啊,马师傅。不等我坐下,孔道然说,你们今晚有聚会吧,怎么都到你家来了,张师傅。张国庆果敢说,没有集会,是想明天去找市领导问问红炉怎么改革的。你也是小媳妇,不想再难为您了。小唐插话说,我们孔主任不再是科长了,经贸局改经济局了,是经济局的副局长了。专门挂点你们红炉。我跟孔局长提袋子。他小唐也升成科长了,马屁拍得够可以的。然而,孔道然不领情,说,唐科长,让张师傅说。张国庆继续说,孔主任来是专门为红炉整体出售的事。过去的招商老板没收购成。他是摸底,看我们厂有没有谁买,我们不约而同的说,谁有那么多钱,不可能的。孔道然说,人家外地的经验,大冶劲酒厂只买了五块钱,就电视上做广告的劲酒,人家还做成了上市公司,谁说不可能,现在是改革年代,什么不可能的事都可以成现实。周师傅说,不出钱怎么买,人家瓷器厂不多也还出了少半价二三千万。大家都把目光聚向孔道然。他扫了大家一眼,说,现在要尝试个新买法,市报上前几天已经登了评论,做好卖的文章,你们可能没看到。大家听着,相视而惑。小刘也赶到了,气喘喘地插话说,饭都没吃的,谁有时间看报。张国庆说,别扯岔,让孔主任说。孔道然继续说,和银行协商好了,采取债随资产走。在你买下红炉的同时,也承担红炉过去的欠债。懂吗!我轻漂说,明白了。是政府甩包袱,这下可甩得一干二净了。张国庆笑说,刚才我说了的,你个子大,只有你背得起红炉。不知是褒讲还是嘲笑,我忙笑着摆手,连连说,不行,不行。又不是背铁轮。因为过去我曾背过铁轮到车床上加工,被誉为铁人王进喜的人物,大家都知道。孔道然转向我,正视说,马师傅,工业园的助力也没有去成,现在找到哪家上班没有?我说,哎呀,我们大老粗谁瞧得起。伍燕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在背后插了一句:慧芬瞧得起。我转过身看去,慧芬正向我怒目圆睁,我知道大事不好,骗局露馅了。当着众人,她没有暴跳如雷,愤然转身走了。孔道然诱导:大家推你,你可试试看。我说,这不是小孩过家家,上千人要吃饭。不行,不行。我正好借机抽身,离开张国庆的家。他们还在挽留:马师傅,别走,别走。余音脑后。
下到楼下,慧芬已经匆匆好远,夜幕里飘逸似的一个影幻。我怎么去向她解释,她也不会理解一个男人的压力和苦衷的,也决不会原谅我的。想到这些,我反而步覆艰难慢了下来。事已至此,再去诡辩,说在做临工,把大哥的二百块钱作工钱给她算了。她见了钱,一定会消消气的。
人家的屋里有亮起了灯,而我们家里黑的,空场里没有邻里散坐。我推门,紧锁着,敲喊无人应答。不能再敲喊,让邻里笑话。只好蹲在门前的树桩上,想想自己做人做到这境地也真是没人味了,连自己的老婆不得不哄骗,然而,脑里还记着母亲的一句话,人生没有过不了的坎,遇到点困难算么事。是的,十几亿中国人不都在活着,那些个腰缠万贯的明星也还要离婚呢,他们不一定就此我们活得好。胡思乱想的时候,家里透出暗淡的灯光,我艰难的立起身子,头昏腿酸,去敲门,不等敲响,门被"吱"地碰开了。慧芬劈头一句,象泼了一盆洗脚水。你还回来做什么,继续骗人去。我最恨的就是撒白念谎的人,你还怎么教育儿子。我天天服等你吃喝,担心你上班吃亏。一颗好心让狼吃了,你还是人吗。我知道自己理亏,让她贬斥去。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一个咒得不起火了。又哭丧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呀。喉咙里的谎言又被激将出来。我说,我没骗你,你不相信的。她说,鬼才信。见我不答话,又耻笑说,你说呀,看你又骗出什么花言巧语来。她气愤的凑过来,在我肩上擂了两拳,同时说,你说呀!她那两拳秀手只当挠痒。我大声说,我在外买命做临工,你不相信吧。当然,我本来声宏嗓大。她端倪着我,苦笑说,做工的钱呢,是拉板车还是擦皮鞋,还是做搬运。我飘然的从荷包里搜出两张票子,晃在她眼前,说,这,这不是。我以为她会象往常一把夺了去的,她反不屑一顾的一边去。我凑过去,塞给她。大气说,拿去。俩口子相骂不记仇。她却说,谁要你的赃钱,知道你是怎么骗来的。虽然没有接钱,但气色平和多了。我也和缓地说,请你相信我一次,这是我的汗水钱。她仍无动于衷,我只好放到电视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