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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飙线 作者:欢喜雪娃 本章字数:9024字 发布时间:2021-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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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喝了二两枯皮闷酒,憋闷不住的怒发冲冠和老婆廖慧芬干了一场,还执意去车间操弄我那台县级一流的铣床,当知已解愁。其实也没为别的,猪肉不是不需凭票了么,让她炒碗豆腐干相肉也不成,竟偷工减料用丁点儿的猪油渣代替猪肉唬人。不仅是唬我,还唬了我们儿子马腾,是他点着要吃榨菜炒肉丝,我顺口改成豆腐干炒肉丝。他喜欢地说,还没吃过豆腐干炒肉,一定比榨菜炒肉好吃,是吧爸爸。我也笑着夸儿子:我们家腾腾就天生聪明,没吃都知道好吃。慧芬当面根本没反对,要反对我也不指望还喝下二两了。腾腾听话,没说什么,也许忘了,默默地扒饭。我没忘,梗在喉里咽不下。她偷地含着泪扒饭,并不解释。我说肉怎么变渣了,她也不辩驳,这样更让我老火。我耐着性子喝了酒,等腾腾上学去了,把筷子一摔,嘴里吼道。吃个屁饭!这个家我还能不能作主。这还象户人家吗,比过去旧社会讨米要饭的都不如。她终于吭声了,结巴着说,厂里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拿什么秤肉去。火接上了,我忿然说,腾腾十岁请客不存的有钱吗,用了等厂里发了工资补上不就得了。心想,厂里往常拖欠工资都补发了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她不服,还犟嘴,红炉都要倒闭了,拿什么补。过了今天不过明天了,补你个猫尿嘴。真她妈的邪了,还不干不净起来。我猛地挥起手,她也不示弱,怎么!还想打人不成。此时的意念让我停了下,顺手抓起一只碗“砰”地摔去。吵闹声逗引来了邻居刘师姐他们,慧芬忙装着难堪的笑解释,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缺碗。我俩都当两辈的师付了,顾着面子的瞥了她一眼,冲出门去对邻里说,打破个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往车间去。

厂里一发不出工资,人心更涣散了。厂区万籁无声,车间空寥寥静悄悄的,半个人影儿也没有。抽过两根芙蓉烟,该是上班时间了,还不见人来。然而,我还是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如此庞大的国营红炉机械厂还是要红火起来的。我去推上闸刀、启动铣床,继续着活塞缸套的磨砺。说真心话,我也是在摸阳工,几十个活塞套一二天的事却做了半个月还没完,反正也没人催,心里对那些丢下手头的活都不来点卯,据说在外面撮外水的人抱怨,严重的自私自利!厂里管不了,我有牢骚。往日有徒弟做事,我还让他别累着。这几天他请了假,就我一个人反负责任起来,他不该是借故请假,也捞外快去了吧?哪能,我们带徒弟决不会带出那种反教之人的。摸了半天,从台夹上取下汽缸对照标准件和图纸,用钢尺卡了卡,刚好合厘毫。可用手去感触,似乎还欠着头发丝的。又将它装上台夹,扭动开关,但没有马上进刀。都成老师付的人了,不能弄出次品甚至废品让人笑话,往后又怎么好带徒弟呢。一阵磨蹭,烦怒的情绪有所缓解,干脆歇下来再抽支烟。抽烟的当口,想想刚才那拨火也发得没多大意思,等厂里发了工资再饱吃一顿肉不行,还吃纯炒肉丝,喝个醉熏熏。买个碗又得花去几两酒钱。结婚都快20年,何必和老婆过不去,有本事去外面闯出个大世界来看看,天天有肉吃,餐餐有酒醉。虽然我好这一口,但只熏而不醉倒,这点我能把握住。到了那个临界点硬是点酒不得下喉,比喝农药都难受。当然,我没有喝过农药,能想象得到,那是要命的事,人不能拿性命当儿戏。

马师付、马师付。昌俊。象有人喊,当我转过身,是张国庆。我望了下,继续抽烟。嗯,中午喝了两口的,日子忙爽的么。不知他凑近我是讥笑还是什么的。我忙疾口否定:喝你个球!他又说,没喝,酒字都写在脸上了。他这么一说,我的脸真发起麻来。酒再多我是从不上脸的,今天今天怎么还露馅了。我趾高气扬的,喝自己的酒,不犯法吧。张国庆阴阳怪气的:有人在犯法呢,你还缩在这里无动于衷。那是喝的我们工人的血汗你知道吧。这小子危言耸听的,不知是旁敲测击指责我还是什么用心,愣地望着他。他避开我犀利的目光,说你别这样看人好啵。也许我瞪他的样子很恐怖。便说,那你说我该怎么看。爹妈生我眼睛,不看人做睁眼瞎。他套上了,你真是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就是个睁眼瞎。大伙都闹着要去工业局上访,你还在这装聋买傻的。你知道吧,王逸洲这帮人就是搞垮我们红炉厂的血吸虫。我轻描淡写的仅问了句:是的吗?最近我也感觉到气氛不对,职工们的脸几乎都横着,嘴几乎都噘着。但我不想掺和进去,现在不兴文化革命,还去文攻武卫大闹机关。春上王厂长都来车间夸过我,说我徒弟带得好,年底还可评个奖的。他这虽然不是什么许愿,我也不能给好不知好呗。便转了话题,国庆,你来得正好,给我量量,这气缸的尺寸行了吗?

张国庆不屑一顾的,还伸手关了铣床的开关,说别浪费电了。厂里都没钱付电费了。我连忙制止:不行,国庆。明天小刘一来,还说师傅这几个塞套都没做出来。张国庆恍然说,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瞎摸啰。原来小刘也比你开窍,寻活路去了呗!我又一个瞪眼,不客气地说,瞎说!别污陷人家年轻伢。他老表结婚请假了。嘴里硬着,心里也不相信徒弟会蒙骗我。张国庆油缓说,我不挑唆你们师徒关系,刚才随便说的。不过,厂里发不出工资是实。我说,八百多号人谁不知道,还要你告诉我。这批活塞缸套不给人家送去,人家的钱白送到你厂里来。张国庆又激动说,你做梦吧。人家的柴油机都停止生产了,正搞股份制改造呢,活塞缸套只安到你老婆身上去。他笑乐了。我也戏言:我刚才量过了,正好安到你伍老师的身上。张国庆镇定下来:好,不开高级玩笑了,穷作乐。去,你同我去三车间就什么也知道了,不需我们费口舌的。我还是坚定:要去你自个去。我还要加紧把这几套赶出来。正儿八经请你看看,你偏不识抬举。算了,我自己拿主意。他反顶真起来,走上操作台,用钢尺去卡我刚放上去的气缸。由于没有上夹,他一摆弄气缸掉了下来,“咚”地砸在水泥地上,我忙拾起,砸缺了地皮,仔细看损了气缸没有。我们相视地谨慎沉默下来。

这时,闹哄哄的来了一些人。说马师傅在这里呢;还责怪张国庆,让你喊人来的,你是赵老爷送灯台一去永不还了;还有人过来竟夺了我手上的气缸,说放下放下,我们有重要事商量。是谁给他们吃错药了,简直不可理喻的。我闷雷似的说,我只知道生产最重要。有人诋毁说,是生存最重要吧。我把脸横向他们,不生产哪能去生存!那些人起哄了:生产有屁用,没工资发,等于都是生产的废品,堆在露天下生锈。一张嘴斗不赢那么多嘴,我成了众矢之的似的。真想和他们辩个真理谬误和横竖。有人和蔼说,马师傅,你别误会了,我们要选你当头。说得我莫名其妙,反诘:什么头?他们异口同调的:现在工会不顶用了,不能替我们工人说话。我们自己选自己的头,明天就去市工业局上访去。我若有所思的摇头,说这个头我当不了。忙有人说,那我们吵来的钱你没份的。我不相信钱不通过劳动挣来能吵来。还是说,既然我是红炉的一员就有份,谁敢不承认我是红炉的职工。也许我的语气硬锵,似乎把他们怔住了,都面面相觑的。还是张国庆发端:庙都要坦塌坍,谁还当得成和尚。我忙拦截,风马牛不相及!又把他们怔住了。张国庆恳切说,大伙儿是来找你拿主意的。马师傅要不这样,明天就我们这些人去工业局问个明白,也不要什么头头的。大家回去后还要相互转告。争取多去些人,马师傅说的也在理,这种事不好为头,他们要怎么样,大伙都说是自发的。俗话说法不责众的,总不能都抓去坐牢吧,有人讥讽,怕没这么多牢笼子装哟。也有人讪笑:真是打不破的铁饭碗了。张国庆示意大家别逗下眼,又问我,马师傅,你看这样象么样?我再不受抬举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便说跟着去一个就是了。大伙这才罢休,依依散去。

高大的车间又空落落起来,望着一台台不会说话几乎被主人遗弃的车床,我也再没有生产兴趣了,拉了闸把上门。惘然若失的挪动着铁鞋似的步子,东瞧瞧西望望,忽地有种彻底认识它的欲望。整个厂区被一纵两竖的反复车辙过的水泥路贯穿着,我们后方车间也称第六车间正处曲尺拐角处;紧邻的车工车间,是我从学徒走出的车间,门窗斜歪着,从破旧的窗口望去半成品乱堆着,车床上不仅沾满了灰尘牵上了丝网,甚至有了锈斑;再横着靠围墙的翻砂车间,已是断墙缺壁,坑坑洼洼的砂场,高耸的铁炉似在冷漠憾世,进门处还有一滩水,是入夏时一场大暴雨汇积在那儿的。我过去抬了下脚没能跨越,就伫立于此,眺望厂区,亮得白炽的阳光让人头昏眼花。远处三层高的办公楼白房子被灰尘浸蚀得黑不溜秋,好一排梧桐树、万年青和几颗迎客松包围在垃圾里疯长似的,郁郁葱葱。这哪是响当当的红炉繁忙厂区,仿佛是被遗忘的僻山幽坳。还有总装车间、成品库、材料库等等,也想去亲亲,就转回到我的车间上锁。就在锁栓“喀”的卡进的时候,我突然打消了念头,不看也罢,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路边的消防坑已被铁屑灰渣填了大半,污水在当午的烈日下鼓起气泡,发着恶臭。是该走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人在车间上班,多丑的事啊!迈出生产区时,门卫刘师傅问,马师傅你就下班了。他不象笑话我,我心里自己嘲笑自己,没有回答,瞅了一眼他低头向宿舍区走去。

回到家里,没有人,也觉无聊。慧芬这几天都没去上班了,他们车间早没有了生产任务,也没人安排。她能去哪呢,是不是中午的吵闹冤屈得出走了不成,我量她不会。她也不串门的,能去哪呢?管她呢,我去打开12时寸的黑白电视,满屏雪花里有一点图象影儿,声音也咋得吱响,淹没了正常视听。去年厂里还说要接闭路线的,随着生产的不景气也就泡汤了。炸就炸你的吧,总有个影儿混混,根本考虑不到心身健康。不知不觉的厨房里有了隐约的响动,我出房下后去一看,是她悄悄回来了,在砧板上切肉丝,做饭了。却对我毫无感应,还记着中午的仇不成。妇人啊,就这样小心眼。我走近,笑说,怎么,不喏我了。她更一个劲忙自己的,只当没我这个人似的,我见炉上的水开着,要去提,她狠劲一掸,一声不吭,抢着提了。我呼唤:唉,我成台湾孤岛了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的表演毫无作用,顶多算个丑角闹剧自作多情。不行,还有明天的事跟她说说。于是等她倒了开水,便出其不意的抱住了她。她拼命的要挣脱,我象虎钳地把她夹得死死的,她哪能摆脱。一时间她芬芳的体味令我陶醉,也许我的体味也熏染了她,渐渐地她不再抗挣了。我趁机狂热地吻她,她竟驯服地接纳了。好一会,我抽回甜蜜的舌头,倡言,我们去……她平静地说,腾腾就放学要吃饭的,晚上干吗去的。我欣喜若狂,对了,晚上多畅快!她瞥我一眼,神经病!其实不完全是瞥开,应该是暗送秋波。那眼角的鱼尾纹比秋波还美妙,不会让我望穿秋水吧。

晚上我几乎是完成任务式的做了那事,心里尽缠绕着工人们要推出我为头的事。往常干过那事,就象泄气的皮球精疲力竭的立刻酣睡过去。此时偏睡不着,难道红炉厂的气数真要尽了?!没工资发都喊了多少岁月,还不象耄耆老人歪而不倒的活到了今天,说不定返老还童青春焕发的。感觉慧芬的气息,她也没睡着,沉默了半天还是闷不住了,悄声说,怎么还不满足,今天只一会就没事了。不行,再来一次。也许眼下就这点子乐趣了,但我根本没情趣来二次。没有充足的补养是来不了二次的。我故意说,刚来瞌睡,又被你赶路了。要来你自个来。慧芬说,你说的么话,一个大男人的。每次过去就睡得象个死猪似的,怎么今天是不是还记着白天的事。也怪我不冷静。我不回她的话,女人啊毕竟是女人,总闷着小心眼的事。白天的争吵我早甩到脑后了。其实,她也不是为做那事还余兴未尽,是在替家济忧虑。而我是搁着明天要领头去造反的事。文化大革命赶上我们尚小,懂事后才明白那些个闹头的没几个好下场。哎,放着安逸的日子不好好过,何须去兴风作浪的。要按我目前的情形发展下去,说不定还能当上个厂长的官儿。我那几个师兄弟不就是乖巧点,一下调到厂部,有的调到团县委,有的还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前几年那个凹眼睛还被交流到石首当上了副市长。不知他是从哪儿还弄了张文凭,看到电视上的公告我心里好笑。妒忌也白搭,说不定机会来了他还要升迁到中央去。我没那么高的奢望,当个红炉厂的厂长,这一生就足够了,也算没白活。

不知怎么搞的,想七思八的就朦胧过去了。是房外叽哩叭啦的说话声吵醒了我,懒在床上不愿起来,还要多睡会,反正也不操心去车间生产了。是慧芬在劝阻,你们小声点,他昨天半夜都没睡着,才眠会儿,让他还多睡会儿。是张国庆的声音,他并没放低。大伙都等着火急。昨天定好的事,就等昌俊了。好象是徒弟小刘在说,别说了,这事师母不知道。这小子不休假也掺和进来了,我似乎清醒多了。当然,他们谁也没往那事上想,要往常肯定是嬉笑连天,说我俩昨晚乐辛苦了的。张国庆说,我最了解昌俊,我们没看错,就认准他为头。昨晚一定是为大伙操心睡不着的。知道我们中午吵嘴的邻居小董问,昨晚总又继续干上了。慧芬听误了,羞色的说,都老夫老妻的,象你们伢们。小董他们也小不几岁,还是认真的说,我说你们白天争嘴的事。慧芬还是“嘘”地要他们小声点。看来他们是不会让我睡下去的,再说我也没瞌睡了。张国庆竟要去喊我,说不能再迟了,再迟就找不着人了。工业局上班也不规矩,前几次都没见着能说话的人。我扒开纹帐,骨碌的下床,短裤赤背,眨巴着出房来。

张国庆劈头就嚷:昌俊,放着这么大的事你还睡得着。我傲视的:天又没塌下来,么了不得的!你们先去,我洗了就来。他们心亮,知道我想赖皮不去。大家把目光唰地聚向慧芬。慧芬说,快去洗,穿了衣服跟大家一起去。今天不讨个说法就不回来,有么事比吃饭的事大。有人笑说,穿么衣服,穿得光膀子了看他们管不管我们死活的。原来他们是串通好的,一定要去找工业局领导讨个说法的。我无可奈何的,去三两下洗了。慧芬又赶下后来,递给件土色T恤衫和厚厚的工作服布裤,还麻利的帮我理了理头发,整理得我象了人形又将油饼塞到我手里。说边吃边走,我就不同去了,腾腾要吃饭的。我嚼着油饼默认的上前来,他们还要吆喝慧芬一起去。慧芬向前喊话,我们家有一个代表了,你的伍老师为什么不去。小刘说,算了,我们赶紧去。我一直没用眼看小刘,他说这话也不敢瞅我,我还是没有用眼光去感激他的这句话。

当我们四五个人来到厂门口时,聚集着的几十人老远雀跃,有人甚至喊出了声,马师傅来了。他们也许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我,其实我心里没有底数,无非评过几次劳模,在台上露过几次脸,比他们多认识几个领导。到这时我还没被他们的激情打动,真不愿去往自己红灿灿的劳模本上抹黑,何况还有想当厂长的小九九呢。在推搡拽扯下,我夹到浩浩荡荡的上访队伍中向工业局进发。街上有人观感:红炉厂也垮了!?似乎并没有人鄙夷、嫌弃,迈开这步并没有耻辱的感觉。我们的队伍越走越昴扬。有人说,我们应该打着横幅上街的。还说看到剅湾村的农民是打横幅闹到市政府,那才有声势,才能震动当官的。我陡促说,还工农联盟去!张国庆凑近我说,昌俊,我们是应该打横幅的。我去装璜门店赶做去。我冷冷地说,工资都没发,你出钱去做。他说,到时候吵来了工资大家分摊。我盯他一眼,没那必要,这次不行,下回再补。他不再说什么了,跟着大队伍只管向前走。走着走着,觉得与繁华的街井总有点不协调。仿佛看到街边瞟向我们一些奇异的目光。我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失落到近乎大街上的乞丐。我们是没有饭吃了,去向人乞讨去的?尽管几个月没发工资,可我们大家都还没有断炊饿肚子啊,何至于到这种游街示众的羞耻地步。

到了工业局我们的情感真的发生了变化。开着的铁栅门无人看管,四层的办公楼楼上楼下只有几间门开着,开着也不见人。嘴里喘气,心里闷气。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和红炉厂一个殇形。有人猜测,他们是不是关在会议室开会,怕见我。马师傅你去瞧瞧,你认识他们。我又一次被推到了前台,不辜负大家的信任,去推门进了会议室。是有几个人在电风扇下似乎开着会。我瞅到一面熟的年青同志,他写过我的典型材料。惊呼的:咦,马师傅吧。他随后起身,审视地看着我。其他人神色乖张,不象是在开什么正经会的。你好!我向他打招呼后认真的说,我们红炉有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你们知不知道,来找你们反映下情况。他支吾的:这个,也不是你们厂是这样的。现在都没办法,工业局也不可能给你们拨工资,来找也没什么用。怎么说话的,象淬火,我听了就要崩。这还叫我们工人的领导机关么?!也许我的脸已经铁青了,说话不能这么说吧。我们是看着领导们来的,是来争取领导的。他吃力地抿笑了下,说马师傅,您别躁。我这也是说的大实话。有人急切说,跟他个小毛孩说什么 ,找局长去说话。我便问,周局长呢?他轻飘地说,开会去了吧。我又问,在哪开会?他说,是宾馆还是市政府,我们已几天没看见周局长了。说不定是去省是开会了。有人讥讽说,还不快去贴寻人启示。这算什么事呀,一个大局长去了哪儿,工业局的人竟不知道。我单纯得不知是在忽悠我们,回避我们。有人忿然说,马师傅,别和他耽误时间了,我们找经贸委去,再不行,去市政府,找市长去。我压了压火气,闷闷的隐去。落在后面的几个,说反正没人上班,干脆把门关了。当我侧过身,见他们把两扇铁栅门拉了拢来,心里暗暗地笑了,好象闷气舒畅出来。而工业局的几个干部们沉得住气,袖手旁观的,没有人勇敢站出来制止。他们的斗志都丧失成这样,看来找他们真无济于事的。一下使我信心倍增,大声的吆喝:师傅们,快走,别磨磨蹭蹭的。这时,我的感觉就好象闹革命的,不能迟了,让工业局通风报信,让经贸委的干部们也溜了,我们又扑个空,得赶在时间前面。

经贸委就在市政府一个院内办公,这我比他们熟悉。也有熟悉的说有亲戚也在市政府院内上班。我反问,你去上访象讨饭的,害不害羞啊?他理直气壮的:害什么羞,顾了面子顾不得底子。没钱买米,哪个亲戚也不会给钱我吧。要吃饭是硬路子。这话中听,昨天就为这硬道理和慧芬斗嘴的,同感找到知音了。市经贸委在三楼办公,也松松散散几个人,不知是谁抢先打听到要找戴主任,戴主任不在也不知藏到哪去开会了。还好有个姓孔的自称是科长,问我们有么事,可向他反映。我们都说要找能解决问题的戴主任,他承诺可以把我们的问题向戴主任反映。有人还不依不饶,姓孔的也要离去。再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中间有人的情绪很激动,有点象文化大革命“打砸抢”的势头。我好象还能控制,我们是来正常反映问题,不能闹出过激行为,提议就向孔主任反映。有些人不依我:清早就号起,跑了两个地方,姓戴的不接待我们不行!在这火头上,我不想冲闯他们,避到一旁去。大家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要查厂里的帐。说某某贪占了多少;说某某虚报冒领多少;还说某某吃喝多少,总的是为工资要兑现。但没有谁接待我们听大家诉说,等于白说。那边已经有人关办公室的门了,张国庆大声喊:大家别吵了,都别吵了!果然象嘲哳的电视机突地断了电源的嘎然而止。他又转向我,喊唱俊,唱俊。别缩头乌龟的躲着做什么。来,你来说句话,怎么办。我慢的挤出人群,去找来姓孔的。对大家说,现在经贸委只有孔科长在值班,我们就跟他汇报。明天,不,明天双休。下星期一来找孔科长候信。又转向他:不行,你这时当我们说清楚。姓孔的也答应行,大家这才勉强赞同“好”。

不大的政工科被我们塞满了,姓孔的招我们坐下,说你们谁作代表说。站的望着坐的,坐的望着站的,气氛冷下来。我先开口说,你还是拿笔纸记住。他听话的从抽屉找出晨光圆心笔和胶壳本。又说坐下。我招呼,没地方坐的到门外候着。别看姓孔的年纪不大,却很老道。问了我们几个坐在室内的姓名、工种、年龄等,并一一记下。有点象审讯的味道,然后再要我们说情况。我推让张国庆说,他没有多想。立刻说,怕什么,我先说,你们再补充。他的话箱一开,便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抖出来。还说王厂长真小心眼,你们都可作证,那次提了他打牌赌钱的事,就记恨了,硬是把我从销售科贬到翻沙车间抬铁水。他总共罗列了王逸洲的10几条罪状。大家撩得激奋起来,都抢着说。我怕姓孔的记不赢,吼住他们。一个个慢点说!接下来,似乎我关了闸的都不说了,推让我说。我说,大家要我说,我不说重复的。两句话,要厂里下星期发工资,要经贸委的领导去把我们的生产恢复起来,就这简单要求。姓孔的不骄不躁说,我站在你们的角度,这几个要求不为过份,我保证向戴主任汇报。不过,现在发不出工资不止你们一家红炉。大势所趋。他王厂长再三头六臂也没法扭转乾坤。如果你们都好好干,以厂为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地步。活该自己受罪啦。听着听着,他的话走调了,有人拦住责斥:你这说的么话!我镇住他们:让孔科长把话说完,抢什么,天没塌下来!姓孔的轻叹下,放柔和说,现在是开放的。我们可以把思路放开些,去市场上闯,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不是有记者写,不找市长找市场么……我听不下去了。与我们的来意风马牛不相及,我们又不是来听教授讲课的。立起身,狠地拍了桌子,忿忿说,孔科长,我们不是小学生,你只负责给我们向戴主任反映,下星期我们来听结果,你可不能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的。我的脾气一发,群情激荡,一下把他畏住了,身上的T恤衫象变了样,公公似的点头答是。我们又反复叮嘱,才拂袖离去。

来得轰烈,去得光彩。回厂的路上,不再觉得自己是乞讨,仿佛打了场大胜仗的将军,无比畅快。众人也夸口称赞:还是马师傅狠,一下把那狗屁科长怔住了。我们没看走眼,昌俊,你行,红炉厂上千口生家性命就指望你马师傅了。赞声象明媚的阳光,沐浴得我飘然若仙。

踏进家门,窘况把我那凯旋而归的豪情刹地消融。慧芬愁苦地等候在桌旁,儿子腾腾已经吃饭上学去了,望着寒酸的桌面,让她添饭来。她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不喝酒?有花生米。仔细看有三个菜碗,西红柿汤碗里还剩一点汤汁,那小半碗青椒肉丝难见肉影儿也算是沾了荤腥。也许是她铭刻着我昨天的发脾气,才改善伙食的。我说,好。喝几口来精神。说着起身要去倒酒。慧芬已经倒好递给我,说坐下喝吧。我只顾着自己浓兴地喝,她却不声不响的端着饭碗坐在对面。我呷着酒说,你怎么没吃。腾腾呢?我的明知故问她并不烦恼,还答:吃了上学去了。她的等候是宠着我家庭主人的尊严,让我有些感动和自豪。说,你也搛炒肉丝吃哪。她默默地扒了口饭,问工业局领导答复没有。我喷着酒味说,答复屁。连个接待的领导都找不着。她望了下我说,难怪我看你气色不对啰。我否认,不是的。接着说,我们又去经贸委,一个姓孔的科长接待了我们,答应帮我们向戴主任反映,下星期给答复。人么,喊他的官号高兴,求人办事么奉承好听的。她终于笑了,说我知道就你鬼精!我没陪笑,闷头闷脑的喝闷酒,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的。酒进口下喉。没有辛辣,淡口巴撒,辣椒丝咬在嘴里也麻木的,便责斥慧芬,做菜也不用心,肉丝炒成哪味了。慧芬不饶人的,说还炒人肉你吃不成。你不吃,我自作自受,全吃了。说完就起身一边去。她哪舍得吃,还要留给腾腾下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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