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界已是隆冬,久得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我与漾临身处在茂密森林里,放眼望去全是树木与荫蔽,抵御着寒风来袭。
而我留在小木屋里,小小的,像鸟类的窝。这木屋没有门,只留个大窗口供我探身出去。
听北冥霁说,肆潆沭与卿尘已经离开好些天了。
卿尘担心卿奚的安危,但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回海域领罚,去安抚长辈们的情绪。
就如鸢迩说得那样,卿奚若回去就是个死,那么,没了消息反而是个好消息。
这原本是卿尘该独自承受的负担,肆潆沭担心苍龙一脉的长者会单方面对卿尘施压,于是也与卿尘一道回了海域。
龙虎组合本就是情投意合,这些天又患难与共,孤男寡女,难免相互感情突飞猛进,共度一段美好时光。
苍龙一脉也早早将这虎族遗孤,当做自己未来女主人看待。
不过他二人回海域后也没闲着,复盘此次进入妖魔地境后遇上的妖魔,特别是蛇族的特征毒性。
因蛇族曾占有、并炼化了万赦山谷的灵气,以致蛇族不畏仙术,毒性也对此具有抗性。
倘若下次交战再次相遇,这个难题同样令人焦灼。
于是青龙白虎当下就开始商量对策,制造解毒剂。
而鸢迩呢,紧着的弦一懈,也怠惰下来。
趁着我没醒的这段时间,鸢迩干脆在寝屋里铺上一层厚厚松软的棉垫,一头栽上去,用脚把鹅绒羽被一蹬,心满意足的睡上一个回笼觉。
待她睡饱睡足了,一睁眼,看着自己窗口被北冥霁塞满了颜色各异香气扑鼻的花,鸢迩精神一震。
她……梦游了?
再接着,她便反应过来,这分明是自家老相好虽迟但到的深情告白。
……可惜我没醒,让她失望了。
“不知道漾临做什么去了。”我在木屋里小声嘀咕。
从屋里探出头去,这小木屋正坐落在一棵茂盛大树上,让我可以在枝头俯瞰半空的景色,而后心生感慨。
……这还真是个巢!
透过茂密葱茏的枝叶,我极目远眺,还能依稀看见远处几个木屋的雏形。
白日里,四面风声沙沙作响,吹起我的长发,见缝插针钻进了我单薄的衣领里。我不禁瑟缩了下:“原来南方森林的隆冬,也是这般充满了生机绿意啊……!”
“风景这般生机。只可惜了与我同行一路,你却没有半点长进。”忽而从我的头顶上传来了漾临的声音。
我伸长了脖子往上望,这白衣飘飘的男子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房顶上,正气定神闲的摇着折扇。
盯漾临久了,我只觉脖子齁酸,捂着脖子问:“你,你坐在上面做什么?”
“风景台上看风景。”他居高临下睨来一眼。
我傻眼了,合着他四仰八叉坐我屋顶上,就为了看风景?
“独居高处,坐看云起时。”漾临这副清高的面容,以折扇虚虚一掩,露出一双桃花眼,“若待你何时从树上掉下去了,我定第一个赶到拍手叫好。”
“你说,这算不算一场好戏?”他这恶劣的性子又趁四下无人时,浮出水面。
……等我什么时候从树上摔下去?
好。好。
好你个大脑袋!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深觉当下的心绞痛可能是被漾临气出来的,并且一天比一天更甚。
开始的疼痛不过隐隐,还能忍受,可待时间一长,我只得躺在窝里动弹不得。
我左手腕上的缚魂链,不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我想是缚魂链护主,还在试图替我抵挡多数疼痛。
可我知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先前在妖魔地境时,我为了取出石像内的红光时,石像对我发起攻击,缚魂链救我一命,以致如今濒临破碎。
即便是我,也不知这缚魂链还能撑到几时。
我躺在窝里讷讷的想,若是让漾临知道,我把他的贵重链子给弄坏了……以他的脾气,大抵等不到我发生意外,当场将我搓圆捏扁了从树上给丢下去。
于是我在窝里身板儿直愣愣的挺尸,硬是挨着疼痛又撑了一天。
终于到了第三天,听得腕上缚魂链清脆的一声“咔嚓”,断开去了。
……它彻底罢工了。
于是痛楚如排山倒海般涌入我的躯体,令我再次昏死过去。
待我再睁眼,这小屋生生多出个人来,显得拥挤许多。
是漾临。
我抬手动了动,坐起身,觉得胸口暖洋洋的……我居然不疼了!
我再抠抠脑袋思索一番,大抵是漾临用术法替我抵抗了痛感的缘故。
此时,漾临手中把玩着已经断开的链子,见我醒了,掀开眼皮看我:“为什么不说。”
我当以为是质问我链子损坏的事,便悻悻低下头:“这不是怕你生气嘛……”
“是怕我把你搓圆捏扁从树上扔下去罢。”漾临心不在焉的冷哼。
我大骇:“你怎么知道!”而后赶忙捂住了嘴。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漾临瞥我,“若不是我恰好经过,你便打算以这孱弱躯体硬扛下去了?”
“……大抵是罢。”我盘着腿讷讷点头。
“……呵。”漾临笑得满面春风,倾身向我,距我不过毫厘。
气氛颇有些暧昧。
而下一瞬,他便一把拧起我的耳朵,听我哀声不绝,他便冷冷开口:“法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担心链子坏了我会生气,你倒不妨动脑筋好好想想,要如何保住你这条曲折多舛的小命!”
“哎呦,这,这我怎么有办法嘛!能活着我也不想死呀!”耳朵被他拧着,我缩了缩脖子,被迫歪着头挤眉弄眼,“就连堂堂漾临上神都解不开的话,你,你还指望我一个小小鬼灵想出办法来嘛!”
“……”
漾临发了好一阵脾气,这才消火,把我丢在一边不理。
我只好再佯装心口疼,引得漾临动作,我再去死乞白赖磨他,问他身上咒术的厉害。
漾临没好气的推开我,道,这是妖兽弟弟在我身上留下的同心咒术,妄以此禁锢我,便笃定我会再次回去找他。
我又重新靠近他,端着漾临冰凉的手掌捂耳朵,借此消解耳朵上的火辣,我后知后觉点点头:“哦,难怪他那日这么爽快的答应我离开了……”
“倒也不全是因此。”漾临默许了我的行为,撇开目光,意味不明的哼了声,“若施术者的情绪有所波动,在你身上的咒术就会即时发作……不过咒术也会因距离远近而有所缓解。”
“所以……如果要我回地界去,就没事了?”我看着漾临讷讷开口。
而后,我双手抱头,陷入了迷茫。
我想魑以修就是这么打算的,等我走投无路了,再自己乖乖回去。
可我方友军花了这么大力气把我救出来,如今再回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漾临适时扯出被我揉皱的衣袖,理好了,在一旁摆起架子:“倒也并非毫无办法。”
闻言,我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所以你有办法对不对?”
漾临不答反问:“你可知当初在地府,为何会因我周身光华而刺目,又为何比其他灵体单薄?”
我瞠着双眼:“为啥。”
他道:“因为你渚厌,不过是残魂中的一部分。”
因为残缺,所以单薄,所以需要缚魂链的救济。
“?!”
“我,你说我是残缺的?”我一脸震惊,“那我为什么不知道……”
漾临一脸“你还能知道什么”的表情,淡淡开口:“而今,你不过残体。若失去缚魂链庇佑,在咒术之下,以你的残体便支撑不过三日。”
待着是个死,回去妖魔地境也是个死。
“就……我一定活不下去咯。”我又一脸颓败,被漾临一扇子敲在头上,他没好气的道,“我说了,我保你不死。”
漾临给出的方案更加简单粗暴。
既然残魂支撑不住咒术的轰炸摧残,索性将我变成完整灵体,不就得了?
我傻了,跪坐着朝向他,双眼巴巴的望着:“变?怎么变?说变就变?”
“出息。”漾临睨我一眼。
说罢,只见漾临左眼隐隐火光,而后一招,眼中便红光大盛现出一盏灯火来。
“咦……?”我瞧着漾临手中灯火,甚是眼熟。
记得当初在地府见到漾临第一面时,他手中就提着这个东西。
……好像,与一世阿竹相遇时,他的身边也是灯火隐隐着的。
最后,漾临取出最后的灯火与我相融,红光荡漾开去,照亮了大片天空。
我只觉五感越发清晰,就连视觉都变得有所不同。全身暖洋洋的,我捂着心口震惊了:“原来你也有?”
他哼笑道:“否则茫茫三界,要我如何找到你?”
哦,难怪总看见漾临提着这灯盏,原来是定位用的。
这灯火里装着的,正是在烛翊死去后弥留在天界的残灵,可以感知到其余残灵的所在。
“这样,就好了?”我道,“那其他的残灵何处去了?”
漾临道:“你在冥界候上三百年,多数残魂生生死死,早在落入地府之时就与你交融。”
我纳罕:“那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般痴傻,还能什么事都知道了?”他回以毒舌开口,“不然你以为,阎王为何待你这般宽容。”
我是残魂,阎王就要待我宽容?什么道理?
对此,漾临没作解释,只是道:“这就是最后的残魂了。至此融魂后,你便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人?”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一瞬间失聪了那般,“所以,我现在……不再是鬼灵了?”
见漾临点头,我便欢呼雀跃着跳起来:“摆脱了阴寒之躯,我居然不用投胎也能成人啦!”
对此,漾临却并不满意,他甚至微拧着眉头。
这才是烛翊第三世的开始。
他心头喃喃,好似如临战场。
如今的我不再是鬼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同样意味着我会生病会受伤……会老会死。
第三日入夜,踩着最后的期限,黑白二鬼哭嚎着就找来了。
二鬼看到我如今成了人,讷讷止住了哭泣:“渚厌……你何时投的胎?”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面上漾起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
黑白兄弟摸不着头脑,一看到我身后的漾临上神,当时就给跪了:“上神,救救我们吧!我们身上被妖兽鵼梧下了致命咒术,活不过今晚了!”
闻言,漾临看去一眼,一挑眉:“你们身上何来咒术?”
二鬼登时石化。
而后抱头痛哭。
鵼梧居然连鬼差都骗!这便是黑白兄弟此时的心头写照。
我挠着头看了看漾临,又转回头去。
问起原因,二鬼这才细细道来:“是妖兽鵼梧将势力范围扩大到了地府,试图将整个地界都收入囊中。”
一只又补充道:“非但如此。鵼梧深知鬼灵的弱点,他便将没来得及轮回的鬼灵,统统便成了恶灵……!”
“什么?!”听了这个消息,我几乎坐不住了。
这时,鸢迩适时飞来,抢在北冥霁之前向我传话,口吐人言道:“得知最新消息已经传到天君耳朵里了。不仅如此啊,还有,还有你那死对头……就是凉施上仙身边的那个果精!她也被抓了!”
我一怔:“谁啊?”
“花池胤沅啊!”
“……谁?”
鸢迩叹了口气,刹那变回人身,又向我手舞足蹈的表现一番。
我难以理解这抽象的概念,却是脑海中隐隐记起一个人来。
“你说的……该不会是美貌鬼罢?我都走了这么久了,她还没轮回?”我目瞪口呆。
鸢迩撇了撇嘴:“还没见着人呢,她怎么舍得轮回。”
我纳罕:“见着,谁?”
鸢迩一耸肩道:“天君啊,天界头头。”
这好像是个天界皆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