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崖边的宫殿阴冷、孤寂,漆黑的石块砌成的墙完全阻隔了光源,即便是白天,宫内也是一片黑暗。
鬼魅圣地。
只有红叶的房间有一扇窗,坐在窗边能瞭望无垠大海,房内的烛火被海风吹灭,她不予理睬依旧安静地坐在床沿,痴痴地看着升起轻烟的灯芯。
她将自己笼进一片昏暗之中,透过婆娑黑影,红叶仿佛看见了那个画面,那个父亲惨死的画面。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孩子。
那夜她躲在阴暗处,躲在母亲的怀里,耳边传来刀剑利爪划开皮肉的声音,伴着数不清的痛苦哀嚎!她看到满地的血,看着族群被吞入巨大血口的妖怪腹中。
高大魁梧的父亲,在一把青色弯刀下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甚至不留尸体残骸,而是化成墨融入地下。
红叶与母亲躲不远处的草垛里,她死死咬着牙,满口腥甜味道。
她在心底唤着爹爹,痛苦呐喊,可父亲早已听不见,看不见。从此隔绝,阴阳两地。
一夜之间,家族全灭,除她与母亲之外。
她们静静睹着溃败的残局,红叶依稀记得,当时母亲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甚至一点泪水都不曾流下来。
母亲拥着她,踏过潺潺流动的血河,将同族残存的尸骸一个个拖走推成小山,而后,燃一把火,烧成灰烬。
母亲在旁边点上两排白色的蜡烛,似通向幽冥之路的指引一般。
从古至今,蝎九阴一贯如此。
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扎根种下,今时已然成为苍天大树,任凭何人都无法撼动。她憎恨世间不公,憎恨云牙山所有妖怪。
即使她在许多地方听过云牙山的传言,他们正气凛然,惩奸除恶,在红叶看来全部都是谎言!
云牙山的妖群吞食了自己的族群,白郡司屠杀自己父亲时的从容笑意,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心中梦魇。
白郡司是她的仇人,云牙山是她的仇人,同样包括他的子女。
这个房间已经多久没有回来了?红叶不记得了,但是她看得出来,有人她清理过屋内的物品。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崖下巨浪拍打礁岩的壮观场面,她却心如止水。
仰面灌下一大壶酒水,勉强压下喉头的辣味与疼痛,缓解了回忆带来的伤口。
父亲酿的酒,没有像她酿的这样难喝。
朦胧之间,红叶回想起镜中漆黑的森林,满地落下的枯叶,少年细心地照料,以及他的训导……带伤的身体不要偷偷喝酒。
红叶嗤之以鼻,真的笑了出声,缓了缓开口自语道:“比起心上的疼,身上的疼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酒,是她续命良药。
猫妖手托木箱远远走来,站在红叶房门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进去。
“进来吧,你要站到什么时候。”
“是。”猫妖蹑手蹑脚上前几步,恭敬道:“主人叫我给您换药。”
而红叶背对着她站着,屋外的绿色鬼火朦胧不清地笼了她背影。见她不愿回头,猫妖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红叶没有动作。
猫妖走到她面前,解开了她的衣裳,细细的开始为她上药:“主人说你看上云牙山的小子了,是吗?”
红叶心中一紧,她看见身前的猫妖一脸坚定,不知话中是否存有责备。
“您是要杀了白郡司,故而万万不可以喜欢那小子。”
红叶安静地看着猫妖,心中思量着什么,良久过后才对猫妖迟疑地点点头。
猫妖没有多留,换好药便立刻离去,房间再一次安静下来。
如果当真杀了白郡司,那他会来报仇吗?会下手杀了自己吗?
显然她不愿这样。
敲门声打断了她内心的挣扎,来人周身的寒气随着开门的动作一鼓作气涌进屋内,红叶不禁打了个冷颤。
“母亲。”红叶起身,垂下脑袋。
即便是在她面前,蝎九阴也没有褪去宽大的披风,脸依旧隐匿在一片漆黑之中。沉默片刻,她欺哄般拍了拍红叶的手背,柔声安抚道:“你不是云牙山的对手,我没怪你。”
长长的黑披风在地上拖动,蝎九阴踱步走到窗边,心中盘算着什么,红叶不敢问。
“那小子喜欢你吗?”
红叶一怔,拳头捏紧又松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不知道,大概……只是仗义吧……”
“等你把伤养好,去找他。”
蝎九阴的话让她一颗心挂上嗓子眼,高高悬着几乎不愿询问原因,心下一有所猜测。
“做什么……”
“若你不舍动手,就把他带到这来,我来……”
“您不是要杀他的白郡司吗?为什么要引他?”
红叶暴露的心思多少引来蝎九阴的不满,女儿家便是这样不成气候!可眼下她只能哄骗红叶,若要教训她,等到结束云牙山也不迟。
“看你紧张的,他在我手上我还怕白郡司不来吗?”蝎九阴的眼里只剩下猩红,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红叶呆坐着,她多希望自己就这样消失,就不必承受这一切痛苦了,她万万不想将白斯寒视为仇敌,也不愿让母亲失望,她意识到自己竟是这般无用。
如何是好……
﹉
翌日,云牙山。
白沐雪是被冻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温暖的地方靠去,她把头藏进被窝,睡意朦胧呓语了一声:“好暖。”
再次闭上眼,似注意到谁在身旁,她猛然惊醒。
“醒了?”
身旁关切而悠扬的声音像是裹着万般宠爱,她撑开眼睛朝边上看去,墨色的头发束于头顶,慵懒地垂落背上,清秀面容再熟悉不过了。
白斯寒对她宽心笑笑,伸手揉她柔软纤细的头发,轻言询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双手撑起身体,坐在床上,疲累的眼眸来回环顾四周,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味道,这是她的房间。
她抚着自己冰冷的手,方才鬼山中的寒意并非错觉,为何现在她却在自己家中?她垂下脑袋细细寻找脑中最后的记忆,洞崩塌之后,她就没了知觉,可当时狸吾分明就在身边……
“狸吾呢?”她蹙眉问道。
白斯寒却扬声反问:“自然是在自己家中啊,你为何问他?”
“他不是跟我一起被埋在山下了吗?”
“你是不是记错了?是红戎鬼将你救出来的。”
当真做梦?包括那个过于真实的拥抱?还有那一声喜欢?竟都是自己做的梦?
心头仿佛被人扎着利刃搅动,酸疼难耐,她扭头瞧着白斯寒满是疑惑的脸,脑中警觉不对之处。
“铃铛呢?我为什么没有死?”
白斯寒想了想,模样稍微有些蹊跷:“红戎鬼夺了铜铃赶去了恶鬼化石山,本想了结自己救下你,谁知恶鬼化石蕴藏极大的妖力,为你们挡了这次。”
白沐雪仔细瞧他说话的模样,脑中极快地找到漏洞,但不质问,反附和道:“所以那铜铃便舍弃我和红戎鬼的妖力,将那化石之气吸附去了?从而才使之坍塌?”
“就是如此。”白斯寒点头称是。
她琢磨着什么起身离开被褥,眼珠灵动一转巧笑问道:“我可以见见红戎鬼吗?”
院内,旋龟与红戎鬼正帮着收拾晾晒的衣裳,只因头顶上这毫无征兆的大雨。
见白沐雪醒来,院内几人全都围了过来。
“小姐你没事了吧?”旋龟关切询问。
“没有大碍,这~多亏了红戎鬼舍身相救呢。”她故意拖着长长的音,眼角飘到一脸恍然的红戎鬼身上。
只见他露出一丝慌乱,不由得与白斯寒交换了眼神,随后结巴道:“呃……小……小姐客气了……这是职责所在……”
白沐雪又道:“那~在山中对我袒露爱意也是你职责所在吗?”
语毕,在场人无不面露惊诧,全都齐刷刷地望向红戎鬼,好似山中那人真是他。
“我从不知晓,原来红戎鬼对我竟是这般情感,既然你舍命救我,我自当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真心喜欢我,可以向爹爹提亲。”
这番话着实把红戎鬼吓坏了,他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若不是少主要他扯谎,自己如何也不敢冒领功绩!
但这些话现在只能留在心中,他面露难色,左右为难,最后只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
“我……我怎么会……对小姐存有私心!”
白沐雪巡了一遍几人的表情,立下判断,却突然玩心大起,调笑道:“不存私心,为何抱我?为何说你喜欢极了我?为何……轻薄于我?”
“什么!”
白斯寒拔高的音量把红戎鬼吓掉了三魂,立刻俯身抱拳,俊朗面容已渗出冷汗。
“少主,我……我可没有,我可不能再装了!”
白沐雪一副得逞的模样斜眼瞥着白斯寒,那副神态仿佛是对他们几人拙劣演技的鄙夷。
实则,在这场暴雨之前,狸吾就在云牙山中,族群仆人为昏迷的他包扎伤口。
这是白斯寒第一次见到他身上的疤痕,纵横交错镶在腹上,更令他惊愕的是胸口上的伤,那伤在心口,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
他记得落石下,狸吾紧紧护着他家妹妹的模样,也看得清楚,背上为她挡出的创伤血痕。这是舍弃性命都要护她周全?
仅仅是恩情吗……
白斯寒开始有些明白这尘世间的情爱味道了,可惜并非出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