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斋当家木元迟迟不见水青归来,心下不免生出些担忧,但并非为他安危,而是惶恐他的感情用事,坏他计划。
虽知噬妖铜铃中已参杂了其他妖怪的妖力,但这一时半会也炼不出来,而木元眼下只觉杀狸吾、取莲芯迫在眉睫,不愿一拖再拖。
另一方,在水青再次造访妖怪庙的路上,红戎鬼却是早已暗暗潜伏道旁。
单枪匹马,彼此皆是。
“把铃铛交出来。”
红戎鬼站在路中央,手中的铁索蓄势待发,没有丝毫迟疑的迹象。
水青像是早已猜到一样,杵在原地不退不进,面上似冷漠无情。
红戎鬼望见他腰间的木剑,剑柄上浑浊的铃铛泛着白光,他知道里边是白沐雪的命,他势在必得,决不可让步半分!
“我看得出来你是讲理之人,妖与道虽不同盟,但只要你不伤害我们小姐,我自是不会惹事。”红戎鬼做出了让步。
“我也是奉命行事,只要完成任务,我亦不会与你敌对。”水青漠然道。
“你要做什么?”
“噬妖铜铃不可为两种妖力所搅浑,待它吞噬了狸吾的妖力,你家小姐的妖力自然而然会被排斥而释放出去。”
狸吾?这名字相当耳熟,红戎鬼一时半会没想出名字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垂首思索,越发觉得不妥,不说狸吾是否是云牙山的旧识,以命换命的事不是云牙山的作风,他不能这么做!
绷紧的铁索给了水青答案。
水青不解,妖,究竟是有情之物,还是人本是无情之人?又或者……灭妖师才是一切原因的开始?
百条细链在半空中铺成大网,随着主人的号召发起了进攻,不曾犹豫。
不想,一道道紫色的符咒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它们的进攻,衣襟之中取出一道黄符,趁乱贴上了红戎鬼的胸口。
水青摆法口中开始低语。
一股腥甜的液体随着咒术从心口涌出喉咙,红戎鬼侧头吐出,仿佛将体内妖力一并呕出!
可他仍然不停不休,开始了又一波攻击,打斗声响遍了街道,人族却像看不见一样,谁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街头,一道道光引起了归来人的注意,白斯寒心中一惊,这股气息,这妖气不正是……红戎鬼?!
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忐忑,握紧了手中的刀,朝着光束的方向冲了过去,身后的狸吾和旋龟相视一望,也紧忙跟上前去。
待几人赶到现场,已是一片令人费解的局势。
一把泛光木剑被打落在地,身负重伤的红戎鬼趴在地上,一旁是满头渗着汗水的灭妖师,满地皆是撕破的纸符……
“红戎鬼!”白斯寒凑上去,扶起他。
狸吾在看到红戎鬼的瞬间,心中岌岌可危的城墙终于坍塌了,在蛊雕山的不安,漫天不应季的白雪,形态怪异的鬼山……
“她呢?”
红戎鬼一抹嘴角的血液,有些吃力地抬眼望去,而他正居高临下冷眉冷眼地看着自己,一双瞳孔尖锐犀利,几乎能从里面渗出血来。
红戎鬼和白斯寒切身感受到他一身骇人的杀意。
“那块噬妖铜铃是这个灭妖师用来对付你的……你……就是狸吾吧?”红戎鬼看向狸吾,眼中深意是在确认。
见狸吾点头,红戎鬼摇晃着站起身,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灭妖师,随后又飘向地上的木剑。
如何夺取那铃铛?身为妖怪的他,若是靠近那块铃铛也会被吞噬妖力,并且,若是在此地将小姐的妖力释放,根本无济于事……
红戎鬼战战兢兢,深怕任何一个闪失害死白沐雪。
“那铜铃里边吞噬着小姐的妖力,若不带它回小姐身旁释放,她必死无疑。”红戎鬼低下了头,他将这一切揽在身上,认为是他的失职才导致如今这局面。
白斯寒搭着红戎鬼的肩硬是转过他面对自己,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恐惧:“那她人呢!?”
“我知道……”
狸吾转身,凝视着后方,蛊雕山的方向,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化成简短的三个字。
面对的是白沐雪,他又怎能不决断不舍弃呢,她值得。
只怪那日不把那丫头的警告记在心里,噬妖铜铃他是有所知晓的,老头子归它为邪灵之物,一命换一命,望尽妖鬼为己厮杀,这便是灭妖师的乐趣吗?
若真是这样,也只能让他们如愿了。
狸吾在众人诧异的神色中捡起了那把木剑,指尖解下挂在剑柄上的铜铃,他紧紧地将其捏在掌心,最后一眼望着水青。
“我会用我的妖力换取她的平安,这样,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吗?”
狸吾做出这个决定是没有片刻犹豫的,他本就欠白沐雪一条命,如今正好可以还她,他也庆幸自己能还得起。
他忽然笑了,从前那恣意妄为,潇洒自如的妖怪少年似乎一瞬间便回来了。
“我活得逍遥,死得自在。而你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道完最后两句话,狸吾便朝着蛊雕山的方向去了。
独自一人狂奔于怪石山间,头顶蛊雕随时有可能俯冲而下,他顾不了太多,甚至一身妖气魂魄被抽离的感觉都不足以让他停止脚步,他得护住白沐雪的命,不论从前如今。
想不到陪他走完一生的人,最后……
还是她了。
﹉
站在恶鬼形态的山顶,狸吾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被巨石堵上的坑洞,他知道,这是红戎鬼担心这群无肉不欢的蛊雕。
山中夜风吹来阵阵腐朽的气息,动物尸骸遍地皆是,只有这洞口有些清凉之意,片片雪花也是从这缝隙之中吹出。
狸吾不假思索地伸手移动那巨石,推开石头的瞬间,更多的雪花呼啸而出,伴随着恶鬼化石自身的寒气,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冻成冰块。
那丫头会不会已经冻死了……他惴惴不安。
落下了地,鞋底与冰面接触发出的龟裂声在洞内循环回荡,一声一声渐渐散去。
寒意犹如千百根针钻进骨里,让人不堪忍受只想逃离。
月色正巧能从头顶上的洞口投进来,与地上的冰霜融成一地亮眼的莹白。
急迫的眼眸四处寻找那抹身影,他踏下一步,手中铜铃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洞中尤为动听。
每每发现一具残骸都让狸吾胆颤心惊,在确认不是他要寻找的人后,便长长舒出一口气。
‘叮铃——叮铃——’
耳边充斥着的响声让他烦躁,他将手中的铜铃置于地面,混浊的白色渐渐从中释放而出,那些皎白的光点凝聚成团,朝着一处角落汇去。
她便是在那。
狸吾立时站起身跑了过去,绵绵的雪堆下隐约露出一只煞白的手臂。他慌乱地上前,不停地扫开堆积在她身体上的雪。
要救她,她不能死,狸吾心中只有这个信念。
很快他便扫清了雪,总算又见到这张熟悉的脸。
只见她衣领之中,发丝之间,面上,唇上,甚至是睫毛上,都落满了棉絮般的雪。
她的身体只剩冷,刺骨的冷。
白沐雪只是合着眼,轻微起伏的胸口示意她并非死去,狸吾心中的大石落下,但其中的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倾诉。
他开始抬手为她清理,那只温暖的大手踌躇着终是覆上她的面颊,一寸一寸地拂去尘埃雪花,动作轻柔谨慎。
狸吾坐在了她身旁,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一只手臂将她缓缓扶起,伴随着他的动作,发丝和衣领上的雪花跟着抖落。
她不能继续靠着这样冰冷的地面,于是,狸吾将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胸口。
一瞬间,寒意几乎是透过皮肤直接将他的心脏结冰,他打了一个喷嚏,白沐雪依旧没醒。
狸吾圈住她的双臂,紧紧地将她环抱在身前,动作小心得就像抱着世间最为脆弱的宝物一般。
洞内原本肆意舞动的雪花点正在逐渐消失,朝着怀中姑娘的身体钻去。
狸吾疑惑,这莫非是她没有察觉也不懂运用的雪妖之力?
在等待她醒来的时间里,狸吾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细细看她,清透面容还挂着几根发丝,眉睫上覆着晶莹冰霜,衬得她犹如雪中的精灵。
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想要靠近,带着细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捡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红……戎……”
白沐雪的声音有些空虚,余音在这鬼山之内来回飘荡,唤醒了自己也阻止了那只忙碌的手。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狸吾的说话声就在她耳边,因他靠的太近,温热的气息染上她的侧脸,宛如柔软棉絮抚着她的面。
白沐雪只觉安心,放弃了想要挣扎睁眼的念头,就这么睡着,不愿醒来。
“睁……睁不开眼,没力气……”她习惯着撒娇。
“那就继续睡,好好休息。”
没有顺从他的话,沐雪喘喘换着气,似在用尽力气,缓缓开口道:“红戎鬼,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我可不愿……害了你……”
见她未曾听出自己的声音,狸吾斟酌思量,不知该不该道出自己。若她知道自己舍弃妖力来救她,会不会自责难过?
他不愿要她伤心,于是开始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伤了……”
狸吾依旧无言,不愿出声。
就在白沐雪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耳边传来他朦胧模糊,又有些颤抖的声音:“……没受伤。”
“是、是吗……太好了……”
狸吾心中满满是怜惜,小心托起她的背枕在臂内,大掌紧紧握着她软若无骨的手,将其牢牢包裹掌中。
她也不反抗,只是心中存着疑惑,弯了弯嘴角道:“你做什么呢?”
狸吾不语,只将她的手和身体收得更紧。
白沐雪努力撑开眼皮,幽蓝昏暗的环境让她的双眼适应了不短时间,她正打算从身后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放……开。”
那人不知是想隐藏什么,刚松开的力道又一次收紧,似不让她瞧自己模样,沐雪静静听他的呼吸声。
“我……”
他欲言又止,口里遗漏出的担心立刻被白沐雪感知,她笑道:“红戎鬼,你若继续这样抱着我,我可要误会你对我另有所图喽。”
她开口轻笑,但久久不见对方回应,她有些无措为难。
渐渐地,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动作开始有了明显的挣扎。
“你先放开,我看看你。”
狸吾见她执着,只好缓缓松开力道,身前的人果然一刻也不愿等,侧身就要看他,迷离恍惚的双目在见到眼前这张脸后,瞬间了然透彻。
就这样,他们撞进彼此的眼中,没有人闪躲,坦然以对。
“我……”他声音略带枯哑。
白沐雪望着他,不言,等他。
“来救你了。”
白沐雪垂下眼,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铜铃躺在地上,正在慢慢染上黑色……心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不必,你走。”她有些焦躁推开他,跌跌撞撞站起身。
狸吾只一抬手,便将她轻轻拽下身来,不等她开口说话,将她拥入怀里,不让她动弹分毫。
“别动,这是我欠你的,是时候还你了。”他困着她,声音微微颤动。
白沐雪闻言不语,双目汲水,然后是无法平顺的气息。
“怎么了?”他低声问。
“你就这样不愿与我扯上关系吗……还清了就再无瓜葛了……是吗?”
狸吾察觉她有些许生气,也听出语中泄露出的哭腔。他开始手足无措,纵然有诸多解释,此时却像一团乱麻卡在喉头,如何也梳理不清,道不出口。
“你……你别哭……我……”
白沐雪赌气地推搡他,忍着泪瞪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心生愧疚。
“别伤心,我……我是……”狸吾不知,不知应当如何言说。
“你是如何?你待我不过……不过是恩情,我待你却是爱慕,你叫我如何甘心?”
她小心试探,此句不甘让她再难忍耐,小小的泪珠滑过面颊,像颗琉璃珠滚落进了他心海之上,波起涟漪。
狸吾哀叹一声,像是败下阵来,伸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
“你什么时候这样愚笨了?我……自然也是喜欢你呀。”
“骗人!”她哭道,更像是质问。
他伸手拥她,不留一丝间隙,紧紧拥着她,垂首在她耳边绻缱低语道:“不骗人的,我喜欢你,喜欢极了。”
白沐雪胸口似藏着跳窜的兔子,如何也平静不下,狸吾几乎都能感受到她振鼓般的心跳声,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不嘲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她垂落背上的发:“所以,就别哭了,我可受不住女人的哭声。”
“你……你喜欢极了我?”她小心地重复他的话。
狸吾不语,只将那重重的肯定声,自喉咙深处发出。
她懂,她都懂,她要的就是这句话罢了。
一扫先前的阴霾,白沐雪将埋脸在他脖间,掩着自己的羞涩,却没藏起唇边荡起的梨涡和黄莺低语般的笑。
或许是情至深处,二人未曾注意自身早已不再乏力,适才被夺取的妖力不知何时皆回倒他们体内来,只有身后铜铃卖力地剥夺四周浩大的妖气。
忽然。
身下地面开始撼动,头顶沙石肆意滚落,似天塌地陷般开始晃动摇摆!
恶鬼化石开始悲鸣,那声响穿透耳膜直击心脏。
白沐雪慌张地伸手捂住双耳,坍塌的石块犹如倾泻的洪水猛兽,他们谁也站不起来!
狸吾一手紧紧拥着身前的人,另一只手试图抓住一切能让他稳住身的东西,最后连他倚靠的墙都碎裂了。
他没了法子,只好将她藏于身下,严严实实地挡去所有石块,白沐雪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这回真是命数难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