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知识,我见识过许多。儒家的传统教养,国民 党的政 治训导,基 督教的神人二分法,女师大的自我解放,柏拉图笛卡尔的情理二元论,马克思同横暴分类的争斗,毛主 席号召我们成为的新人,于美院学生面前为孩子哺ru的luo女,尼采口中流 亡而先在的身体,还有我在近些年自年轻人处所学习的,在尼采、马克思之后于法国、美国展开的一些哲学漫思。它们混沌、焦虑、充满挑战与凶险,处处透露着不安的躁动,这许是建设人的未来时必在的一些波乱吧。
人到衰老时,总会希望去完善一些既往的工作,而身体卷既往的写作里,便缺乏对这一身体意识的描述。我便想填补上这必要的一张,作为对我们国家及他每一位人民同道经往过的身体探究与解放之路的小小纪念,也作为对自己的提醒,叫自己定不要忘了自己缘起何处,又于何处了结。真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精力与智慧去做完这些事情。1
“身,躳也。象人之身。”(说文)身躬者,乃人有大腹,以之为基。“體,总十二属也。”(说文)段注云:“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属三:曰厷曰臂、曰手;足之属三:曰股、曰胫、曰足。”“是故躯为体之总要,体为躯之精分。身为无首之躯体,躯体去首是以为身。”(药箧备注)意近body、corps的原始涉猎。也似两者的变化,“身体”渐淡却了它于形态上矜持的本意,不复唯是人的一部躯壳。它窃据了物质、空间、历史及心灵的一部,令名为人的事物依附,作为它与它们魂魄的所系,感知的载衍,言行的通径,表达的荧屏……感性,理智,行为,生命体征,简言之,身体包蕴着人的一切,人的一切于身体的范畴内发酵。我们占有它,亦为其占有;从属它,亦令它相随。它不为我们独具,却是一切孤独者的自身。它的存在肯定又否认了人的孑然,并与一切矛盾的话语、情绪与思想同在,伴我们饮水观星,登高瞰海……
大概是这样的。
许多年前,人们问:“什么是身体?”
神圣事物的对立面:卑微、鄙俗、浅陋、简质、隐没、忘却。
“在十字架上的肉身,是邪恶罪欲的了竟,而当它们为主的怒火所毁弃后,你那虔诚笃定的事奉,便会让你的心灵得救。”(边沿与中央之光)
于一些华贵者而言,身体是未来的尸体,过往的垃圾。它们令人易受奴役、屈服、情 欲与涣散的诱导,却不肯向恳切善良的正义求助。没有牺牲,没有救赎,只有抛却伟大不朽事业的空洞渺小自我,于粉红的深渊里游荡。
如今呢?如今啊,许多人依旧这么回答。但他们是笑着答复的。
“还有比低贱、隐没与忘却更真诚亲密的真实吗?”
儒者讲“人物同体”。身体与一切物体相统筹。“天下一个,万物一体。”(心斋王先生全集)于是心潮起落,方能与百合花一并开谢,因为。“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传习录)
儒者言,先明明德者方能济世,而明明德则以正心修身为结算。“心身不直,魂体不教,则无事理可通,而不知万物之道何往也。”(太寒先生寄语)
“中国的哲学,有讲是‘形而中’的,确很是美好,但都‘的端在中’了,便就只有了狭隘的见识与混同的道义。一切都不分明,都只能靠有学问者自己的觉悟与能力,而不是能够教给不懂识字不愿做活的寻常同胞的讲话了。”(中国的知行论)
实心求知,然后记述、分享、传达。朦胧的雨雾固美,但更受人需要的,是润土的细雨,与晒谷的朗天。
蒋记民国很讲究身体的成分。社会人的身份,国民的体育能力,民国人的道德教养,不能有一样,继续维持现状。“人家的精神和力量既强过我们,便可以随时来侵略我们,压 迫我们,而我们体格不行,一切的力量没有,更无法抵抗。”(蒋委员长训词粹选)家庭需要健康的身体:和蔼勤劳的良母,忠诚顺从的公民,整洁聪慧的孩子。军队需要勇敢的身体:壮硕智慧的士官,朴实忠诚的壮丁,身残志坚的伤员。从政府到社会,从德行到艺术,一切都需顺遂着指导的本愿,以那溪口人自旧革命者承袭的呼号,去歌颂,去实践,去追崇。
前时,有自台 湾回乡的故人告诉我们,蒋 介石败撤台 湾后,仍在那美丽的岛屿上营事着新生活运动。而后人亡政息,不了了之。
于他枯瘦的身体里,有未想过,为了在国民中实现他所追慕的那具完美的超人身体,首先得由他们为四万万人供出健康的饮食,完善的用具,以及安和的环境呢?
“在近代的建设里,先有男性的身体,复有女性的身体。”(生成与消败)
于最古老的预言里,男女的分明仅在于叙述者目光所及的经历。女性能于体内哺育孩童,无此能力的男性则多从事需游击、追逐与搬运的活计。一些能狩猎的女性,为诸部落的晚宴里传议,一些善烹药的男性,为历史的记忆留下故事。
然后,奔逐为武力奠定基石,它们建立了君权,塑造了超越耕织采猎的统治,施恩且威胁着人们脆弱的身体,于是人们屈服,男女屈服,新的家庭社会结构,亦模仿武力之政治形式,于是一切顺了一种身体欲 望的新意,并为这一种孤独寂寥的欲 望,不断言说、诠释、漫话。
后来,受苦的人们崛起。先是文明社会中的男性,他们的苦难里比国中的蛮夷、家中的妻儿少些歧见、压抑、无力与胁迫,于是他们开始理解自身,阐释并追寻一条新路。受解放的新人开始抨击奴隶制度、君主暴政与性别不平等,他们开始了赋权之路,以令一切解放为新的神圣。他们引领,他们指导,他们操作。直到她们与它们觉醒,成为他们的一员。
“然后到我们了。”(销毁)
锁链如藕丝与蛛网般,因怒吼的新风而飘散,它们最终牵系到导师身上,成为一种新的压抑。
可喜的是,新的旅者们并未顺服旧的恩人,他们坚决地将这未了的束缚斩断,熔它们作路上灯烛的星火。
“人并没有比现实更崇高的性灵,人的思绪同样是物质的发散。”
人们举起火烛,驱逐理智的王者,令科林斯的帝王永不将黎庶视作一种玩笑;捣碎空灵的玉像,令天尊的虚妄无权侵与凡人的庸俗。那坚毅、沉默的火焰里,满是随者的失措与惶恐的茫然。可将人的光耀托嘱于自己的双手,总胜过昨日那一切以抛却卑贱可鄙的身体为追求,以铸造所谓至高的名义戕害人因身体的存在而起的,一切自觉与自为。
无论身体缘起何处,又归往哪方,我们的身体,总与我们同在,我的身体,总与我同在。
注释:
1、本文最终未能完成,一个可能的原因是邹蚁白在晚年花费较大精力,投入到《高可望的身体观念》一书的写作以及《对‘边沿与中央之光’的评说》一书的翻译上。尽管这两者同样未能正式完成,但都已基本接近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