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岁一日，击鼓驱疫疠之鬼，谓之逐除，亦曰傩。”（吕览）
驱疫，迎喜，纪念，狂浪。所谓节日，多孕于此四类行径：神人以智及力驯顺鬼疫，暖风与行人的红囊唱和，波衍蓬蔓之族于穷贱卑鄙之人在花灯糖串下称王。在风气的闹腾里，秩序化作古老且弥散的跃舞，肩披历史的青纱，抃蹈，叫吼，敬畏，忘神，叫一切变得温柔而切理，赘滞且蒸溽，绵薆又呆窒。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节日予人湮废的余地。
但西河的除夕里，这些湮废并不自节日的温度来。
“西河除夕，村民共聚，有推舟入水、焚船去疠之俗，人心浮随逝舟，凝望火船，直至焚尽。”（东壁遗匮）描述并无得错，只是其行并非为了去疠。“白陵焚舟，葬之于泠薮，非为送旧迎新，追忆旧人，独观一时之伤也。”（天雨拾）
不是哀或怜，亦非感与怀，只是观着，看着。
“为什么？”
“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左传）“白方略燕，焚舟河间。”（燕语）
西河满目，皆是铜与白。铜钱，铜锈，铜狄，铜鼓；白月，白乌，白慎，白茅。“金器绿纹，漠海白花。”（西河道情集成补遗）
铜，柔软，易采，堪塑，“但不纯洁”。白，浑齐，淹旷，沉果，“但它压迫”。
“铜狄者，使铜之寇。自谓白慎，慎者，尽思也，赵赴石魏人碑曰：‘入白尽思，而后在尘。’已彼此之死生，系连山一阜于天方之一叶，踞墟榛一砖于蚁房一隅。”（白慎正文）
赵赴县的北魏石碑，于正文前，刻写了七个“人”字。这七人的行迹，已淡入历史的风尘，及炮火的黑灰了，但白慎淹滞于此方山河的非是哀情、寂寞与虚凉的舟火，仍于每一个除夕夜里燃烧。
“凡焚舟的时令，皆有几名护船的人在，受村里的托请，随守着水中的焚船，并在半时辰后，将这颇具意味的火焰胡乱的扑熄。”（人在北风在——西河风俗考证）
慎重的集会，翻搅的收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究竟什么是“入白尽思，而后在尘”？
我不知道。即便已熬过、见识、体察、遗失与道别了一生，对高可望言及的“独观一时之伤”，仍是不能尽察。
我唯独知晓的是，于过往见证过的每一个焚舟之夜，村里最有好嗓音的人，都会领唱一句歌。
“佳人长逝后，四境再无舟。”
“佳人长逝后，四境再无舟。”
歌声里没有仁慈以外的悲切，寥廓以外的凄凉。有的只是安和，沉默，欣赏，以及依稀可辨的一丝讪谑。
除夕快乐。
作于癸酉除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