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在黎鸟群居的僻静高山上,身为弱势群体,群族的安全永远放在首位。
地势高耸直入云霄,便意味着这块地域易守难攻。
被黎鸟们救下的卿奚与蛇男牧昱,也被暂时安置在此,由人界掳来的白鹿精看病上药。
卿奚曾帮了棠笙大忙,危难关头,棠笙自当出手相救。
虽与牧昱没有交情,可牧昱毕竟是种姓为魍魉的蛇族。棠笙若是只顾卿奚,却对蛇族族人见死不救,传出去便有失公允。
棠笙便冒死接二连三的救人,在苍龙一脉各位高层面前……虎口拔牙。
蛇男自恃百毒不侵,却被一群黎鸟救回来,觉得大失颜面,再也没法在卿奚面前抬起头来。
于是牧昱在醒来后,就灰溜溜回到了蛇族群落养伤,再不敢轻易露面。
这对白吾来说是一件好事,给人看病多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蛇族要脸面,卿奚更是如此。
她的骄傲,只会比寻常人更甚。
可她的记忆却始终停留在那一天,她卿奚,要靠着别人的乞怜施舍,才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
这是莫大的耻辱。
那女子站于她身前不远处,不知脸上作何神情。在卿奚看来,获胜的人自然是耀武扬威着的。
肆潆沭对她开口道:“并非所有惩罚,皆以生死为上等。”
开始卿奚还不解,随后便明白过来,何为惩罚?
是让她感受过力量的美好后再次失去力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废物;是受了风就会头晕目眩;是走路快几步都要喘三喘;是目不能视,而余生都要活在这样的黑暗与痛苦当中。
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兄长。
她只能抱着记忆,活在过去。
“她赢了。”
她想她该对获胜者道上一声祝贺,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干哑的喉咙再发不出一声歇斯底里。
卿奚浑身没有气力,只有胸口那颗明晃晃的血洞,无时不刻不再提醒着她……她是一个输家,她失去所有。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于是卿奚拒绝一切治疗,她不出门,也不许别人进来,只将自己锁在屋里。
她蜷在角落里,横倒在地上,不吃不喝,任散乱的长发拂了满面。
她想她现在这般落魄,像极了任打任骂的丧家犬。
她对世界充满怨恨,同时又对自己痛恨至极,为什么就连自己的命……都要靠别人做主?
在被救回来的一连数日里,卿奚都在昏沉中度过,偶尔听得门外敲响,恍若隔世。
她在一瞬想起了棠笙,可棠笙为什么要来救她?棠笙赶来受了卿叔叔一爪,应当不好受罢。
多此一举。
卿奚幸灾乐祸的这般想着,却开始纳罕棠笙居然不来探望自己……反倒是门外的男子,成天过来敲门,咿咿呀呀的唠叨一阵。
那男子总想着费劲口舌,就能说动自己开门。
门外白吾一如平日里那样高呼着:“卿奚妹妹,今日能不能给我开个门,行个方便?”
那个叫做白吾的人,气息很陌生,她从前不曾感受过。他的周身还夹带着生机,不像妖魔地境的原住民。
听旁人说起,白吾好像是个新来的大夫。
自从白吾出了通道,就此被人遗忘,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只好求黎鸟一族暂时收留。
因此,他与棠笙、卿奚的住处近在咫尺。
而白吾实在太清闲。
因此,他跑卿奚房门的频率,就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天三次。
串门的频率高了,连带着她原本无人问津的房门,好像都变得热闹起来。
这日,白吾也像寻常一样过来道门,本想着无功而返,而这次,屋里头却传出些不一样的动静来……不是三两步撞了墙,就是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里面的伤患,已经病重至此了吗?
白吾直听得脑瓜疼,磕磕绊绊道:“你,你别急啊,慢慢来,我等着你。”
于是,半柱香后,房门终于打开了。
在白吾眼前,是一个身高只与他及胸的少女,衣衫破烂浑身血污,散乱着的长发及腰,巴掌小脸清秀瘦弱,一双眼瞳空洞。
这少女能维持人形,说明起码年岁过百,并且还没有到濒死边缘的程度。
白吾简单为病人作出分析。
白吾自诩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不过比较狼族来说……矮小些,而比起熊族,又瘦弱了些。
但在卿奚面前,白吾觉得自己挺直了腰板,又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卿奚并不知晓他这么多心理活动,对她而言,来到门口打开房门,就已经快将她掏空了。
卿奚胸口剧烈起伏,全身都倾靠在门板上,这才勉强站稳。
而看似病弱的少女开口的第一句话:“棠笙呢,她死了没有。”
白吾被雷得外酥里嫩,结巴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抓了抓头:“棠笙姑娘她,她还活着。”
“哦。”她应当摆出一副失望的神色,却松了口气,又道,“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白吾思忖一番,老实道:“前些日子将棠笙姑娘的筋骨都接好了,但是伤得实在太重还不能下床走动,鵼梧……主上,他正安排下属去寻暑寒果呢……想必,再过段时间就能有消息了。”
“哦,原来她受了重创未愈。”卿奚咧了咧嘴角,方想大笑,但身体虚弱至此,情绪起伏过大就险遭昏厥。
白吾赶紧扶她坐下,再从药包里摸出一瓶补充体力的药剂给她饮下。
卿奚背靠门板,仰着头,无意识作出吞咽动作,方恢复了些意识,呛咳一声拧紧了眉,她又将药剂打翻在地:“拿走……”
“……这。”白吾哪见过这样脾气的小姑娘,当场呆住了。
她用力推开白吾,胸口再次剧烈起伏:“我说拿走……!”
“你,你别激动啊!稳住,稳住!”白吾招招手,赶忙让附近的黎鸟小辈都叫来帮忙。
看她这模样顶多才四百岁,哪来这么深的戾气?白吾好言相劝:“我说小妹妹,多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罢。你都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了,身体还受了重伤,是想成仙吗?”
卿奚想要张口反讽他,自己已在世上存活千年,不是他这区区八百年能相提并论的,而自己就是由仙堕魔,何来想成仙一说?
可话到嘴边,她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于是,卿奚被几个小辈抓着手抓着脚,横抬着送回了房间里。
这还不算完,卿奚的房门好不容易开放一次,白吾便抓着机会,令人把房间都打扫一通,再寻姑娘们帮着卿奚洗洗刷刷,顺带将脏污的衣裳也换下来。
以她这清瘦的身板,哪怕化妆成祸国殃民的妖精,也难掩本身清秀的底子。
清洗过后,白吾替卿奚稍作检查,发现她虽然伤口不少,好在大都是皮外伤,而最重的伤口,也就是胸口的血洞。
难怪她能独自撑这么久。
而在白吾替卿奚治疗时,又被诧异得合不拢嘴……她身为魔,活了四百多年了还未凝成一颗魔丹来?
对此,白吾后来才听黎鸟小辈们解释卿奚的来历和身份,她的身份太过特殊,罕见凝丹与伴生之物相辅相成、不可分离,而她生生将伴生之物剖出,这才沦落至此。
“难怪虚弱成这个样子……”白吾端着衣袖感慨,差点把她的病态体弱……误认为是她脾气好。
卿奚的伤虽然不重,可若是余生都要这般娇娇弱弱的度过,在这弱肉强食的妖魔地境,怕是不如死了痛快。
白吾开始可怜起这个小妹妹了,而后自怨自艾,不知自己何时才能逃出生天。
当卿奚再度醒来的时候,哪怕精神状态不济,但身体恢复得确实不赖。
起码能支持她四下走动了。
在她拄着拐杖去看过伤重垂危的棠笙之后,卿奚刚想幸灾乐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与棠笙何尝不是一样,都被在意的人刺得遍体鳞伤。
卿奚忽而改变了主意,她不要这样颓废下去,她为何要选择自甘堕落?
她也可以强大,她需要重新强大。
反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结局不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差。
她要奋力一搏,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分毫不差的夺回来!
于是,卿奚像突然转了性似的,开始积极配合白吾治疗,每日换药,该吃该喝一顿不少。
这一日三餐接连半个月下来,卿奚这瘦弱的身子骨变得比原先还圆润几分,看着更加讨喜。
……如果她不开口的话。白吾如是想着。
就在三分钟前,白吾不过夸上一句,再这么吃下去,会让他有养猪的自豪感。
卿奚便开口,代替他向他的祖上三代,献上诚挚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