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有别策可献否?”杨治提起陨铁剑,平放于双腿之上,右手于剑柄上摩挲。
“依老臣愚见,此二策大伤国力,纵然退此三国于一时,他日若又有别国再犯,我大衍国力未复何以抵抗?”王藤言说间瞧了几眼那处处以礼待人的年轻女子,当真是待人以礼数,图谋以诡烈。
“那依司徒之意,应当如何?”杨治反问。
“当先安抚海内,邦内安则攘外易矣,届时各州齐心御外则四海大定。”
“此策不失稳妥,诸位可有他议?”杨治说话间却望着卫萤。
“王司徒。”卫萤起身冲王司徒行礼,道,“卫萤知晓王司徒忠心为国慈心为民,故而王司徒亦将那些藩镇与世族做自己一般思索。实则能胜人性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若陛下颓时妥协,其人必变本加厉,怕不是偌大的朝堂从此要被世族子弟挤占,圣人新设科举自此无用。土地兼并之势自是更烈,民更无地以为生。大衍如此僵如灰石,朽若枯木,倾覆不过一时之间。”
“那你这小丫头之策便是上策?”皇甫昭反问。
“人性之贪如饕餮之贪不死不休,唯动武用兵重典律法这般强力方可暂止,后可以各家圣贤之教化之。故现下这般光景,应对那般人物,手段不可不酷,行事不可不烈。”一番刚烈言语由卫萤这弱女子口中说出,仿佛更多几分嘲弄,厅中安静片刻。
“诸卿若再无良谋,朕仍需些时间三思。”杨治揉揉眉心,说罢挥手遣退众人。随行内侍引众人出厅,厅外镇安司役自给各人安排住处休息。
卫萤随着司役行至一处班房,门尚未推开,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颓然倒地失了知觉。待再醒转,天已大亮,冬日暖阳射到卫萤脸上。卫萤勉力抬起眼皮,见自己躺在一张不过三尺宽的木板床上,床上被褥虽洗褪了色,却干爽洁净。
待过了半刻时间,卫萤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正欲掀开被子下床去,怎料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又按在了床上。阳光刺眼卫萤瞧不清来人,可有那么一刻她多么希望眼前之人就是那个为了自己远去学武之人。
“卫姐姐,可还记得我吗?”清脆的少女音声打破了卫萤那一刻的期许,人于最软弱时总希冀有一人伴在身边,而卫萤的这人现在何方?是否安然?卫萤不敢再想,只得将自己拽回这尚需自己强装坚强的现实。她隐约听见银铃悦耳,自然记起眼前这被光遮住瞧不清相貌的少女,轻笑开口:“别人忘得掉,那个害我成日无精打采的白姝自是忘不掉的。”
虽说卫萤现下轻笑,可心头如何能这般便轻易原谅,这个害自己与骆嵩分离不知何时再见的少女。可自己对她又恨不起来,只得说上两句刺人的话语。
窗外起了风,吹进些许树上飘落的残雪,一人无声走至窗前闔上窗叶。此时无光刺目,卫萤方才看清眼前女子刚刚淌下的两滴泪珠,滚落脸颊。
“卫姐姐对不住,若不是我当日气盛,非得与冷郎争上那口气,也不会害得卫姐姐与骆大哥如此。”白姝一头埋到卫萤怀里抽泣起来。她与冷秋霜听了一夜来此探望卫萤的赵庭燕说及骆嵩与卫萤之事,再想想若自己与冷秋霜也这般境遇,怕自己如何也挺不过来的,故而心下愧疚万分。
“罢了,这也全怪不得你,因缘聚散从来无常,莫要伤心难过,若再牵动我心思郁结,怕又要少活几日了。”说到此处卫萤方才注意白姝如今换上了大衍中原服饰,甚而盘上发髻,除去一双赤足一对银铃,与大衍寻常嫁为人妇的贵家女子再无两样,再加上之前一声冷郎,卫萤恍然笑道,“我与仲商也算做你们媒人,也不知你二人备了什么谢礼。”
听卫萤说到此处,白姝猛得自卫萤怀中弹起,风风火火跑到站在窗口的冷秋霜身旁,伸手就往他怀中掏去,冷秋霜见状只得朝着卫萤尴尬一笑。
片刻后,白姝手中多了一个寸许大的精致玉盒,她忙又跑到卫萤床边坐下,将玉盒举至卫萤鼻前,大笑道:“卫姐姐,两年来经由南疆第一天纵英才白姝的搜寻,总算找到此物。要知此物是天下仅有三粒的奇药,一粒下肚可保卫姐姐十年如常人无异,只要十年间寻得另一粒便可治愈卫姐姐散神之症。”
“若十年间未寻得另一粒又当如何?”卫萤不起悲喜,柔声问道。
“若寻不得,十年之期一至,卫姑娘神魂散失加剧怕撑不过半载。”冷秋霜话语仍旧清冷。
“十年也已足够,我本命不久矣,怕再见不到仲商。”卫萤握住白姝的手,道:“谢谢你,让我也可以为了仲商与苍天搏上一搏。”
“卫姐姐,巫祝大人说,天下一劫在所难免,生者几人亡者几人,不由天决不由人定,亡者不亡生者无生。嘱咐我好生自保,不可多事。我与冷郎除去听出大难将至,其余皆不知何意,卫姐姐可有头绪。”
“我于占相吉凶之道也未曾涉猎,只于红谷中偶闻先师念及‘大衍一梦,众生亦梦,梦醒何处,无有归途。’怕是与你们巫祝所说似有关联。我亦无头绪可解,若是真有劫难,那当真是空做百年计了。”卫萤缓缓坐起,安慰白姝道,“你我左右不了之事,思之无益,但行眼前事便好。”
白姝听罢点头,冷秋霜却开了口:“到底卫姑娘说话管用些,我说与她听她总也嫌烦。”冷秋霜还欲再说两句,只见白姝就手射出一枚银针直奔冷秋霜喉头,冷秋霜微叹一声运起冷玉手接住银针。
“冷秋霜,平日也不见你与我有这般多的话说!”白姝一脚踩在凳子上,伸手指向冷秋霜喝道。冷秋霜见状也不多话,听窗外风静,开了窗望向窗外去了。
“姝儿,我往后这般唤你可好?”
“卫姐姐觉得好便好。”白姝此时拿起手中玉盒打开,里面是一粒由白蜡封好的药丸,开口道:“此便是乌金续神丹,现下已至午时,待正午时分打开蜡封,便要速速服下。丸中乌金之气至阳,极易溃散,故而需正午启封服药,否则乌金之阳散去药便无用了。这乌金之阳暴烈异常,服药后更要受烈火灼身之痛,卫姐姐你可需想好。”
“无妨,世间至痛可有甚乎于心伤者?”卫萤转头看向窗外。
待至正午,卫萤开了蜡封,只感觉丹药在手中竟有些灼人。卫萤生怕药性散了去,顾不得许多,放入嘴中粗嚼两口便吞咽下去。吞下丹药,霎时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喉头淌下,不过盏茶时分,胸腹之中分外暖热。在这严冬时节身子竟开始止不住地流汗。渐渐丹田处暖意更甚,进而更觉灼热,就好似一轮太阳于腹中炙烤,苦不堪言。
白姝见卫萤如此苦痛模样,忙开口道:“卫姐姐再忍片刻,乌金阳气将散入百脉,将四散神魂重归于一,归一后神魂尚有隙,故需另一枚此丹修补方能再为浑然天成之神魂。”
卫萤听罢强忍腹中滚烫阳气,片刻之后热流如箭激射四散,顺百脉至四肢。只见卫萤双手此刻通红,就如被烫伤一般,犹自冒着热气,更起了一粒粒水泡,分外瘆人。卫萤此刻正受者烈火灼身之痛,口中未出一声,可身体僵直在床上,犹自颤抖,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昏厥过去又再被痛醒,万分煎熬。受这番折磨足有两刻时间,卫萤总算撑了过去,只见此时卫萤能被瞧见的皮肤尽皆起泡褪皮,就如真被烈火灼烧了一般,惨不忍睹。
“若由她这般下去,如此重的烧伤,怕活不过半日吧?”冷秋霜瞧着卫萤心下都有些不忍。
“挺过去就无事了,乌金之阳不但固培神魂,对肉体亦有复生之效,此前烧去的坏皮之下已然生了新肤。只是新肤娇嫩,需休养数日方能沐浴洗下坏皮。”白姝瞧着昏睡过去的卫萤,心里暗暗佩服,若常人定然挺不过这般痛苦。
卫萤此刻迷蒙之间仿佛置身于一汪清池之中,身前池中有一朵青莲含苞,忽一道金光打于青莲之上,便见那青莲周遭火焰炽盛,那池中仿佛不是水,而是酒。青莲任火灼烧,岿然不动,待火燃尽,青莲骤然盛放,花中莲蓬更泛点点光芒。此后青莲渐隐,卫萤陷入沉睡。
也是卫萤服药这一日,杨治回到太平宫,思虑再三终是做了决定,他既要保证百姓安危,亦要清算世族罪愆,更要将外族永世驱逐于大衍疆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