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少年穿在身上的湿衣显得松松垮垮，露出纤细苍白的颈项与瘦削的肩背。
每走一步，就有十几颗水珠从湿衣上被剥离开去，落在了通道里。
滴答。
滴答。
滴答。
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少年的衣裳便不曾有过浸水的痕迹，只这一头披散着的黑发还残留几分湿意罢了。
少年手中捏着鬼火，这微弱光亮便摇曳着，照亮前方的路。
白吾跟着少年走上许久，每逢岔路，少年便点亮眼前岔路的灯盏，然后掐灭。
瞬息明灭。
白吾看着少年森白纤细的手指，只觉自己脖颈处空落落、凉飕飕的，他将衣领往上抓了抓，双腿颤颤巍巍着跟在后头，下意识回头一眼，一片漆黑。
此时白吾除了跟着少年前进，别无选择。
少年腰上挂着些奇异的佩饰，随着步伐晃动，铃啷之声一遍一遍在空旷的通道中回响，好似咒怨的丧铃声声不止。
白吾只觉头皮发麻，胸口的心跳都要从嗓子眼跑出来，他快要窒息在这片死寂之中。
白吾勉强稳住了神智，慌忙开口：“请问……！”
一时间，白吾的声音回荡开去。
少年顿住脚步，微微侧身，狭长的双眸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不言语，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只不过受得注视，白吾便觉压力山大，吞咽了下道：“请问，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见鵼梧主上啊。”
白吾底气不足，声音便越来越小。
“棠笙的伤势如何了。”少年发问。
白吾听得称谓一怔，敢直呼种姓为魅的棠笙姑姑，看来身份果然不一般。
“伤势……”白吾讷讷。
白吾几乎在一瞬间，回想起棠笙身上错落着的淋漓伤痕，是靠着从头到尾蔽体的衣物，这才将遍体可怖伤痕统统藏了起来。
手臂筋骨扭曲断裂，背上满是青紫与淤血，到处是灼烧、贯穿、刺伤的痕迹……这女子几乎是以命相搏，处处落下了病根。
而今伤势未见转好，又不知为何而加重，创伤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土重来。
哪怕最后吊住了命，怕也只能苟延残喘着了。
白吾刚去诊治的时候，都惊呆了……这哪是一个姑娘家该承担的苦痛啊？！久经沙场的战士遇上了，都得躺上数年几载的。
更别提……是身子骨这般娇弱的姑娘家了。
白吾叹了口气：“新旧伤痕皆算在内，皮外伤深浅共二百十七道，最为严重的是两道贯穿伤，问过同行的下人了……是苍龙族留下的爪印。”
少年微不可闻的拧眉，又舒展开去了。
那日他替棠笙止血，知道其伤重，却不知还有龙族带来的贯穿伤。
少年想起卿奚，便道：“她当是自作主张了一回。”
一句言语，不明喜怒。
这次行动，棠笙不曾向他请示，也从未提起，少年便不放在心上。
白吾闭了闭眼，几乎不忍再继续回想：“棠笙姑娘创伤积累已久，筋脉受损严重……索性内丹并未受损，可内里力量早已亏空殆尽，始终无法自我修复……体内还有不知来路的蝇虫寄生。此蝇虫极为嗜血，繁殖能力又强，必须尽快排出……否则待侵入脏腑，便为时已晚。”
关于蝇虫皆是拜魑以修所赐，他缓缓开口问道：“若引出蝇虫，这余下的，你可有法医治？”
“我将断裂的骨骼接好，想尽办法，也只堪堪吊住了棠笙姑娘的命。”白吾低下头，涨红了脸，“方法不是没有……黎鸟一族修炼极其困难，待修炼百年成礼，便会去火海焚烧褪去一层羽翼……多数黎鸟会因承受不住这样的高温或被火海吞噬而死去，更有甚者便放弃了突破瓶颈，永远滞留在当下起码能保住性命。”
棠笙姑娘是白吾见过的第一只纯白黎鸟，白吾难以想象她都经过了多少磨难与生死？
这些事情，少年却并不知晓，他再次拧眉开口催促：“说下去。”
“是是。”白吾冷汗流下来迷了眼，捏着素衣揉了把眼，“棠笙姑娘既然是黎鸟一族后裔，每逢历练，正需要一颗暑寒果……”
“暑寒果？”少年似是起了兴致，“只要寻着果子，就能治愈棠笙？”
“若能寻着，能有……六成胜算？”白吾几乎咬着牙给出回答，“可先前小的已经请人寻过了，妖魔地境内，再没有一颗暑寒果了……”
“我会找到暑寒果。”留下这句话，少年掐灭最后一盏灯盏推门离开。
白吾怔楞住了，谁成想他跟着少年一路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出口大门。
白吾仓皇跟出两步，放眼望去豁然开朗，眼前的高山粗树很是眼熟，正是妖魔地境中划分给黎鸟一族的地盘。
原来这地宫的入口这般显眼，出口却别有洞天不止一条，而其中一条恰恰与黎鸟部落相连。
地宫扩建后，其余细节便不被外人所知。
若是有心人在岔道里头布下机关迷阵，怕是一不小心就被困在里头，死相凄迷。
白吾恍然大悟，难怪不需要妖魔看守。
少年行踪奇快，白吾倏然想起还有半句话没说完，连忙追出去，“……即便有幸寻到了暑寒果……棠笙姑娘百年来积劳成疾……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待白吾再追出去时，少年早没了人影，这句话便落了空，只得被他吞回肚子里。
白吾下意识回头一眼，却发现方才走过的通道，连带着出口大门也都平白消失了。
“这就走了……那我呢？”白吾一脸茫然的抓耳挠腮，“就把我留在这……我要怎么回去？！”
他不知所措，只好在附近来回踱步，遇上了黎鸟一问，这才知道那黑衣少年就是白吾一心想找的鵼梧主上。
吓得白吾当场腿软，险些就地昏厥：“传说中的妖兽鵼梧……主，主上他也……太，太年轻了些罢？”
魑以修把白吾丢下不管，飞身掠上高枝，径直去寻棠笙。
妖魔大人的突然造访，为黎鸟一族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恐慌，方才还在屋外碎碎念打扫的小辈闭了嘴作鸟兽散。
魑以修打开棠笙房间的大门，有四个小辈丫头留守在房间里日夜照看，瞧见有人登门拜访连忙上前施礼。
“翠亓见过主上。”
“翠微见过主上。”
“翠峦见过主上。”
“翠娴见过主上。”
“嗯。”魑以修走向棠笙的床榻，掀开纱帐，姑娘家螓首娥眉的漂亮脸蛋便显露出来，身上受伤的部位换上药后，被掩盖在锦被之下。
此时棠笙双目紧闭，细眉略略蹙着，出气多进气少。衬着锦被色泽的鲜艳明亮，裸露在外的肌肤便毫无血色，惨白得刺目。
四个丫头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打扰。
魑以修拨开她胸襟处遮掩的纱衣，肩胛之上赫然两块血洞被晕染开来，哪怕被纱布包裹得严丝合缝，也难止住往外渗出的血。
只看一眼，他便知晓是蝇虫作怪。
于是他起身扬起衣袖，当着小辈们的面，在棠笙床前割破了手臂，滚烫鲜血溅了一地。
众人惊恐不解，却见棠笙尚未清醒，却因体内蝇虫而变得躁动不安，只因蝇虫闻着鲜血而引诱得提前苏醒。
棠笙紧闭双眼，低声呜咽起来。
“妖兽鲜血的诱惑力……还不足以脱离宿主么。”魑以修不作多想，便撕开了手臂的伤口，直至棠笙忽而发狂睁眼起身扑向自己。
魑以修轻而易举躲开了棠笙的攻击，棠笙的扑击落在他眼里，就像孩童捕捉蝴蝶那样可笑。
怕伤着棠笙，魑以修躲避至小丫头们身后，张口道：“你们若是想让棠笙留下命去，现在，去拦住她。”
闻言，小丫头们精神一震，赶紧用尽吃奶的劲儿扑上去，三两簇拥着将棠笙压制在床榻上，教她挣扎不得。
待棠笙不住喘息，魑以修此时上前掐住棠笙鼻尖，令她不得不开口呼吸，他便以撕开臂上伤口，直灌注进棠笙口中，再封住其胸腹几处要穴，教蝇虫无路可退。
这时，棠笙挣扎得尤为厉害，令小丫头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直到肩胛处血洞包裹下的纱布产生异样蠕动，他便知道是蝇虫被逼了出来。
依法炮制，直到将棠笙体内蝇虫皆逼了个干净，魑以修一掌粉碎，再看着她的身体又软软倒了下去。
而后就看着鲜血、纱布、蝇虫断裂的尸体遍地，房间里狼藉一片，瞧着着实可怖。
小丫头们小脸一白，赶忙出去寻些用具回来清理房间。房间里便只剩下尚未苏醒的棠笙与魑以修二人。
魑以修坐在床榻上，晾着伤口不管，很快也便愈合了。
他的体质如此。哪怕是发疯，多处落石也被棠笙承下，他相安无事。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没跟着学聪明些。”魑以修替棠笙拭去面上血迹，染得一手血污。
待棠笙悠悠转醒，又知晓魑以修因自己而受伤，呛咳两声后虚弱道：“劳以修费心了……”
她低垂双眸，再不敢将心底奢望暴露在外。
“好了不要动，你这身子骨，到底还是弱了些。”魑以修替她合好锦被，“且好好休息罢。”
少年纤长的手指替她掖好被子，与她近在咫尺，令她不由得心上一动。
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是衰弱，甚至正在枯竭，却还是想让他放心。
棠笙勉强扯出笑意：“以修……不要担心，我休息几天就会好的……我不在身边，你不要太过操劳。”
“好。”魑以修点头应下。
若只看这一幕，旁人大抵会以为这是对嘘寒问暖的亲人罢。
可魑以修哪怕面对性命堪忧的亲人，也未曾流露出太多的担忧。
处理完了蝇虫之事，他便起身离开。
恰巧与要进屋的丫头们撞上，丫头们低头擦洗房内脏污不敢言语，直到人走远了，才敢露出些愤愤来：“……在主上心里，可曾留有姑姑的位置？”
纱帐落下，掩住棠笙眼底的一片落寞。
她闭上眼眸，气若游丝：“都出去罢。”
“……是，棠笙姑姑。”小丫头们哪怕再有异议，也不敢违背棠笙的意思。
哪怕嘴上不说，可上千年来，黎鸟附庸鵼梧的异议早已深种，又如何是止住言语就能停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