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际是清一色的黑，如黑夜却不见月色星辰。
周遭不乏高山流水，枯藤老树，小河石桥，亏得一群泛着微光的萤火虫，才不至于漆黑一片。
这便是镜中的世界，永无止境的夜晚。
溪边燃着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映出少年干净清秀的侧脸与额前未清的血渍。他
稍稍整理了一下柴火转身朝着一棵枯树走去，沉睡的女子正靠坐在老树根上，树上的枯叶时不时的飘下，落在她的衣上，那件本该洁白的衣裳已被血液染成了暗红色，垂落在腿上的手像是再也不会动弹似的。
白斯寒蹲在红叶身前，不知是第几次仔细瞧她模样了，伸手将她面上碎发整理至耳后，动作不尽温柔。
转身坐在她身旁，望着一片昏天黑地面露愁容，忽有一阵大风袭来，将他高束的马尾吹乱，恣意地甩在脸上，有些令他烦躁。
他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事。
白斯寒抬手想要晃动她的肩膀，企图叫醒她，可目及血染的白衣又不敢触碰，最后只是唤出简单的两个字。
“红叶。”
她自然不会因此就醒来，她受的伤很重，在心口。
“若你因我而死，我可罪孽深重了。”他喃喃自语道。
白斯寒撕下衣摆将其浸湿，然后细细的为红叶擦拭脸上、手上的血污。
他从未做过这般细致的事情，动作有些笨拙，可当下除了自己又无其他人帮忙。
他犹豫地从身上取出一瓶药膏，雪儿常年叮嘱他随身携带的草药膏。
即使他再白目，也该知道不能随便就脱了姑娘家的衣裳，上回在老头家里他也不过是在红叶背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换衣裳。
可眼下，她受伤之处实在令他百般踌躇。
“我要是看光了你，是不是就得娶你了啊？”他像个青涩的孩子似的，对着眼前已是奄奄一息的女子问着十分不应景的问题。
白斯寒十分为难地咽了咽口水，手中的药瓶被他搁在一旁的草地上，双手犹豫着前进又退缩，反复数次，连自己也被搅得一脑的烦躁，干脆闭了闭眼，将她的衣襟缓缓扯弄开。
他像个傻小子，闭着眼睛用手摸索身旁草地，然后成功拿起了药瓶，又摸索着把覆着药膏的手指对着红叶伸了过去。
指尖触摸一片冰冷湿润的肌肤，却怎么也寻不到伤口，他在脑中紧张的猜测着，猜测自己到底摸到了什么地方……
修长指尖一寸一寸抚过湿润的皮肤，触及伤口时一丝慌乱不慎划过她的伤口，引来红叶一声呜咽。
他慌忙睁开了眼睛，入眼的便是鲜血淋淋的一道深深的刀口，剜进他眼里一阵刺痛。
他将指尖上的膏药一点一点涂上胸口的伤，红叶感觉一阵阵酥麻酸疼，仿佛她的酒入口的那一瞬间，那么苦那么辣，锥心般的疼。
白斯寒凑近了身，方才的犹豫羞臊已不复存在，念头里只剩为她治伤，哪怕日后赖上他，也行。
不多时，那道口子已填满的药膏。白斯寒又为她穿好衣裳，并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衣，夜风好冷。
镜外的世界已快入夏，这镜中却这般寒冷，还有这没日没夜的一片漆黑。
似乎不会天亮，他亦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觉得有些困倦，便倚着老树打算睡下，突然，身旁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身，他扭头看去，眼角不经意间触到她腰上因破损了布料而露出的皮肤。
他知道这样不行，可是那个蝎形图纹确实一直在挑战他的耐心。迟疑片刻，原本紧绷的神情像是找到合理解释一样，倏然释怀。
红叶不会是敌人的，会有舍命相救的敌人吗。
他宽慰自己。
不知是否良药奇效，红叶的意识渐渐从长远的梦中回到现实，闻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将她带着苏醒过来。
微启眼眸，瞬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
“醒了？”青涩单纯的声线。
涣散的瞳孔渐渐清晰，视野中一片墨色。
她皱眉喘息，缓缓开口：“哪儿………”
“镜子。”
他说得平淡，丝毫未见紧张或恐惧，红叶捂着伤口扭头看身旁的少年，他也看着自己，面上是令人安心的冷静，仿佛有他在便可不必存有任何担忧。
良久的沉寂过后，白斯寒似在心中纠葛百次，终是开口道：“红叶，有件事我要与你道歉。”他避开红叶投来的困惑目光，有些躲闪着将视线置于苍穹。
“什么？”
“我……我曾经怀疑你是蝎九阴的人。”
红叶微微一怔，而后便恢复了平静，嘴边勾起莫名的微笑，轻声询问：“你是说我身上的图纹吗？你看了？”
见他少有的腼腆点头，二人开始察觉氛围中愈来愈多的尴尬。
方才为她涂抹药膏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重演，除了自家妹妹，白斯寒属实未曾和姑娘家有过这般亲密，这样的事无疑让他难以忘怀。
“我与那狸吾初衷相同，是为了调查蝎九阴而曾潜伏于其中，为了让他们信服我便在身上刻上了图。”
红叶停顿下来，想要探寻白斯寒此刻的神情，不知他是否会相信自己这般言论。显然，他选择了相信，那一脸如释负重的愉悦。
“是吗，那……你能不能不再寻仇？”他斟酌着沉声道。
“不能。”她几乎没有犹豫，明确自己的态度。
白斯寒一声叹息似从遥远天穹而来，垂眼瞧这一地枯黄，复又抬眼望着她。
那一身嫣红的血迹让他一时出神。
他低头仔细打量她的手，明明是女人的手，却布着大大小小的刀痕和细茧。
“本来就不像个女人，就别让自己活得更累了。”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不用力也没有松手。
红叶未知其意，只觉心中燃起不满，刚想挣脱手腕，却被他突然紧箍着不肯松开。
镜中世界无声的静，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一些风刮走了他们跟前的枯叶，带走了一些萤火虫。
红叶缩了缩光裸在空气之中的脖颈，这时她才注意到身上披着他的衣裳。
“你也需要保护，可以不必独自战斗的。”他郑重道。
红叶十分意外地望着他，从他眼中望见了真切与关心。
“只有我自己才能保护我自己。”她冷冷说道，撇开脸不愿直视他。
“你也可以依靠我们。”
仿佛被谁狠狠掐住喉咙一样，吐不出咽不下的哽咽，红叶愁容满面不再搭话。
白斯寒一时间疑惑，自觉是否因为自己把她抓疼了，赶忙松开了手。
突然间，红叶低笑出声，把他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她，等她下文。
红叶对他点点头，语调略带笑意：“小少主为天下忧心，值得敬佩。”
听她突然开始夸自己，一时半会不知其意只是呆愣，半晌才道：“你……在瞧不起我……”
“没有，是你说的话令我感动。”
红叶是第一次这样坦诚的笑，就如普通姑娘一般的笑容。然后她道起了心底掩埋的思绪。
“你知道吗，自从父亲死后，我一直是一个人，从未想过依靠任何人，也从未有人像你这样对我说这种傻话，无缘无故给自己添一个包袱好玩吗？以你的立场看来，我不过是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可不要天真的以为这天下的女子都像白沐雪那样单纯。”
白斯寒就如白沐雪一样，自小未曾受过苦，家族身世皆是和睦顺遂，全然不能体会世间疾苦。
他渐渐开始发觉，原来自己依然年少无知，从未经历过世间爱恨。
他反思自己，即不能感同身受于她，自然没有资格劝她放下仇恨。
不知为何，他这会儿开始理解红叶酿的苦酒了，似乎有些明白她为何喜欢那种伤身的酒，伤身不及伤心痛。
“你若定要报仇，我也不会弃你不顾的，若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他口中只剩坚定。
红叶笑笑：“你就当真这样相信我？若我真和蝎九阴有关你又该怎么办？”
“若你真是蝎九阴的人也无妨，但若你……从未对我们有过情谊，我却是失望的。”
白斯寒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真实，这种假设的事他无法确定自己会如何，也许……会杀了她？
“情谊？情感怎可随便付诸他人，若被伤害如何是好？”她反问。
白斯寒回答不出个所以然，他想起镜妖女的镜子是照不出他的伤痛的，只因他从未为谁而伤，而痛，就如一杯白水，无色无味，亦无趣。
红叶拾起一根树枝捣鼓起火堆，淡淡诉道：“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羡慕白沐雪，她聪明可爱，无忧无虑，她有着所有我得不到的快乐。”
“为何你得不到？不将所有秘密和重担背负在身，或许就轻松许多。”
红叶收起了笑，那张脸顿时冷若冰霜，眼神虽不放在白斯寒身上却着实让他感受到一股寒意，有些骇人。
每每谈论到仇恨，红叶就是如此，不免让人心生惋惜。
白斯寒突然想到了狸吾。
他与红叶的眼中总有着相同的故事，皆是自己从未了解过的痴、恨、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