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闺梦里人之弃子
书名:天枢笑忘录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7774字 发布时间:2021-07-13

日子不疾不徐过了一个多月,柳青桑的伤好了大半的时候,李成梧又长高了两寸,李成桐跟在哥哥身后,更加显得娇小。

柳青桑话极少,不太与秦风搭话,见了孟阿筝,则是淡淡地点头,只埋头在后院干活。柴火劈了一整屋子,她又去山上采草药,逐一分类在木屉中。稍有闲暇,柳青桑会在屋内雕刻小玩意,只是从不耽误照顾所有人的饮食。

连原本不需进食的秦风,在柳青桑精湛厨艺的诱惑下,都会沾些汤水。更别提李成梧与李成桐兄妹俩了,他们本就饱受饥寒之苦,如今,有了温暖的环境,终于能够安心睡着。

无需等知更鸟于月初送来银两,秦风用云璟暗暗拿来的钱置办了所有家俬。孟阿筝心中清楚,无意回绝云璟的好意,只是常跟在柳青桑的身后,认真地学习厨艺。只可惜,出自孟阿筝之手做出的食物,往往都差强人意。

庆俞看着云璟次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嘴馋了,曾向云璟讨要一口尝尝鲜。云璟先是面露难色,又怕庆俞误认为是自己不够大方,意图独享,只好犹豫着挪了一个芋头丸子。庆俞大喜过望,夹起芋头丸子,一口吞入,两秒后,又面色复杂地瞪圆了双眼。

“是她做的。”云璟低声一句话,令庆俞只能自认倒霉地吞了进去。再之后,每每接过孟阿筝送来的食物,庆俞都要为云璟叹一口气。

孟阿筝依旧常常向云璟问起自己的过往,即使是毫无回应,她也未曾灰心丧气过。孟阿筝天真地想,也许是时间不够长,只要她问的次数多了,没准云璟哪天大发善心就能稍加提示她。

可笑孟阿筝自己的事情尚未有头绪,还得操心李成梧与李成桐的生活。

李成桐还好说,小姑娘家家的,又爱跟着秦风一起浇水,听话又懂事。一来二去,她就成了秦风的小跟屁虫。秦风去李账房处学财务相关事宜,李成桐站在一旁,歪着小脑袋,听得格外入神。李账房见她聪慧,与秦风商量后,将她送到了上京城里有名的王秀才王仁甫的书院中读书。秦风每日风雨不改,按时接送,不亦乐乎。

倒是李成梧心智已开,十六岁的年纪,血气方刚,不愿去书院,主动提出要跟着柳青桑习武。起初,柳青桑只当他是玩笑话,未曾想这个小孩心意已定,想方设法跟在她的身后,又是蹲马步又是挑水桶,百般殷勤。

日子久了,孟阿筝于心不忍,劝了李成梧几回后,干脆自己跟着柳青桑上了山,看似帮忙,一路上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一直到夕阳西下,眼看着柳青桑都将草药采点齐全,孟阿筝都还是没有找到开口的方式。

“孟姑娘,你若再不说,只怕明日我劈柴时,你还得在我身边再呆一天。”柳青桑将竹篓压严实,放到一旁,原地坐下,似是给孟阿筝留足了时间谈及所想。

孟阿筝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虽说与柳青桑相处的日子不算短,可是,总还是隔着疏离。现今贸贸然请她传授武艺给李成梧,孟阿筝担心会因自己对柳青桑“有恩”,而令柳青桑为难。

“是为了李成梧的事儿?”还是柳青桑开了口。

孟阿筝连忙点头:“成梧这个孩子,不似成桐那么好哄……”

未等孟阿筝说完,柳青桑打断了她的话:“那小子要学武,上京城里,你帮他寻个练家子便是,武馆师傅亦有之,再不济,还有隔壁将军府大门为他敞开,只要你愿意开口,我相信云璟将军愿意亲自教他也未可知,何苦要劳烦孟姑娘你来拜托我?”

孟阿筝一时窘迫,坦诚以对:“柳姑娘说的是。这些提议我与成梧也曾商量过,只是,他心思重,似是有非要向你学武的理由。我问不出来,只好试试看再与你问问。若是不妥,就当是我叨扰柳姑娘了。”

“李成梧想向我讨教功夫,无非是想如我一样,在打斗时豁出性命,做一个不顾后果的死士。但是,他与我不同,他还有机会。所以,我不会教他。”柳青桑毫无悬念地拒绝了孟阿筝。

“好的好的,明白。”孟阿筝立刻接话。

“孟姑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柳青桑拍了拍身边的石块,拂去灰尘,示意孟阿筝坐下。

孟阿筝轻快地坐了下来:“想问我什么?为什么要救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云璟将军代我问过了,既已知晓答案,我便无需再问。”柳青桑到桃花坞的次日,云璟就已主动找到她,威胁与警告过后,反复强调孟阿筝出自善心相救,还望柳青桑不要恩将仇报后,才心事重重地离开。柳青桑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怅然若失,接着说道:“我想问的,是我与李家兄妹俩,都与你无亲无故。你救我们,是出自同情。那么,信任我们,又是因为什么?”

“信任你们,需要理由吗?”孟阿筝不解。

柳青桑回过头,与孟阿筝对视一眼,看着孟阿筝的纯净的眼神,自嘲一笑:“孟姑娘,你知道吗?对于杀手来说,信任一个人,就等于把命交到对方的手里。”

“你可以不做杀手,只做柳青桑。”孟阿筝安抚她。

“我从八岁开始杀人,十二年过去,死在我手中的人,少说也有百余人。有些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临死前问我,想求个明白。可是,说实话,我也是不懂的。杀手的职责,是执行任务。任务失败,就得死。”柳青桑缓缓地说着,神色淡然,就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孟姑娘,其实,我曾有过一个弟弟。如果他确实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与李成梧应是一样大的年纪。”

孟阿筝详细观察柳青桑的脸颊,那道丑陋的疤痕,看来,是不会消失了。

“不打紧的。盛世美人点缀,乱世美人赔罪。遣妾一身,为安社稷。现在,我这张脸,对他来说,已经全无用处了。”柳青桑将身子靠在背后的石壁上,眺望远处的烟霞,恍然觉得这个上京城,着实美丽。

孟阿筝见柳青桑并不介意与她说起过往,也就安静听了起来。

“你那日见到的白衣男子,是江烈。我了解他。他原是想我死的,我没死成,他应该很遗憾。” 柳青桑浅浅一笑,提到心上人时,内心总是柔软的。

孟阿筝环抱双腿,悉心听了一个不算久远的故事。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柳青桑语气柔和,就像是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梦中人何其留恋,动情处,还会略微蹙眉。

那是昭元十六年,云璟大胜南疆,声名鹊起。而柳青桑则因刺杀南疆战俘江烈失败,首次失了手。

恰是十六岁的年纪,柳青桑扮作随从,混入兵败而退的南疆行伍之中。好不容易寻了个靠近江烈的机会,却叫江烈那张狐狸脸迷了心智,一见钟情,便犯了浑。

本是要杀的,柳青桑却松开绳索,一心焦急地劝江烈逃离。江烈俯身说了句“多谢”,下一秒却是将柳青桑打昏,将她囚禁了起来。

待柳青桑醒来,她已被江烈用厚重的铁链锁在南疆古丽公主府的地牢中。江烈没有伤她,每日遣人给她送来三餐,小心地一口口喂着,就如同家养的一只金丝雀。柳青桑与外界失了联络,心系胞弟,尝试过数次逃脱,奈何地牢深深,终究是会被抓回来。

等江烈一身白袍来见她时,柳青桑在地牢已经关了整整五十日。

江烈的精气神极佳,脚步轻快,地牢中所有人均对他俯首作揖,惟命是从。他叫退了所有看守,独自站在柳青桑的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江烈伸出手,触碰柳青桑右臂的两条刀疤。暗红色的刀疤,狭长如蜈蚣,近乎覆盖柳青桑半截手臂。

“不用费心查我的来路。”柳青桑不曾回避猜想:“我只是没想到,你这种读书人,竟会是南疆的的细作。”

“我也没想到,杀手竟然还会心软。”江烈皱眉,覆上柳青桑的手掌:“我还记得你八岁时,用刀剜除你亲生父亲心脏时的神情。青桑,你的心,本该再硬一些。你这样心软,如何成为我最好用的一把刀?”

柳青桑的心霎时空了一拍,浑身发颤,不可置信地想向江烈确认,可张了口,又因过分震惊而发不出声音。那个救了她与胞弟,抚养他们长大,却授意对她进行魔鬼训练,下达杀手任务的幕后操纵者,竟是江烈。

怎么会是江烈呢?他看起来是那么人畜无害。

怎么能是江烈呢?这样,要柳青桑如何去恨他啊。

“任务失败,你若想杀我,我没有怨言。”柳青桑咬着嘴唇,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

“你害怕我?”江烈眉毛一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竟有笑意。

“怕。”柳青桑没有否认。

“怕什么?怕我杀了你?呵,青桑,你何曾怕过死?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江烈踱着步子,胜似闲庭散步:“我最欣赏你,明明眼里都是不忍,下手却从不迟疑。可是,青桑,你知不知道,你对你胞弟的保护,不过是在告诉我,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个定时炸弹。青桑,我容不得半点闪失。”

柳青桑激动地喊出声:“你拿我弟弟怎么了?他才十二岁!”

“因为你,我已让他多活了八年,他该知足。”江烈有些不耐烦:“青桑,我对你满载厚望,你怎能有软肋?”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柳青桑心痛难耐。

“家人?青桑,你怎么还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亲生母亲,会看着你被亲生父亲侵犯,置若罔闻。你的亲生父亲,会在外大肆宣扬幼女之癖,收取银两,明码标价将你按时长卖给三教九流之辈。而你最疼爱的弟弟,不过也只是在你的庇佑下,装作无知,苟延残喘罢了。”江烈冷哼一声:“青桑,你好叫我失望!”

柳青桑顾不得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而感伤,她的一双眼睛燃着渴求:“我只求你,别伤害他。我与他,总得有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在这个世上。”

江烈烦了,拂了袖子:“穷人贱命,能不能活,何曾由得自己?你走投无路之时,求过多少次菩萨,菩萨帮过你吗?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求人。你若有想要的,得拿你有的,等价交换才作数!”

“你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办。”柳青桑再不多言。

她自知失态,这八年,但凡求饶有一丝毫用处,她也不会到这一刻才知道那个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决定她命运的人,就是江烈。

“留在南疆,呆在我身边。至于你的胞弟,便不用与他联系了。”江烈睥睨柳青桑的柔弱。他心有千千结,本想趁着刺杀任务,试试柳青桑的身手,再顺道表明身份。未曾想到柳青桑见到自己,竟然会一时心软,背弃任务。念及此处,江烈便恨铁不成钢。

柳青桑深吸一口气:“只要你保他平安,我无异议。”

“青桑,若我以后让你再去执行任务,你是否还会心慈手软?”江烈厉声问。

柳青桑对上江烈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不会。”

“就算是我,也不会?”江烈追问。

“不会。若是任务,为了我胞弟,不会,再也不会。”柳青桑说得斩钉截铁。

“我要你立誓。”江烈仍是不肯罢休。

“我柳青桑起誓,若再违背任务,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毫无怨言。”柳青桑一字一顿,手掌捏成拳头,指甲嵌入肉中,沁出血来。

江烈听到这里,才稍许安心:“我现在的身份,是南疆古丽公主招安的上京叛臣。你的脸生,在南疆自是安全。只是,你身上的伤痕太多,我须得派人来为你换肤才能不引起他人注意。青桑,我知道你最是能忍痛,为求速效,剂量可能会下的重些,你可别让我失望。”

“好。”柳青桑低眉颔首,无丝毫挣扎之意。不就是苦吗?有何惧呢?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江烈反问。

柳青桑挤出一丝笑容:“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了。”江烈回答。

“我没有问题。”柳青桑的声音极其轻柔,她凝望着江烈:“我信你。”

“我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江烈震怒。一个杀手,怎能谈“信任”?

“可是,人活着,总得相信点什么吧。江烈,我相信你。我的命给你,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柳青桑说。

 “不可理喻!拿你的命换你那个草包弟弟?你又是否知道,他得知你要成为杀手时,是如何恐惧你,又是如何看不起你?”江烈不解其意,只是怒火冲天,拂袖而去。

地牢里空空落落,江烈的脚步声急促,直至听不见时,长满青苔的墙壁上,滴落两滴清澈的水,更显寂寥。

柳青桑会心地笑了。原来,江烈终究是有心的。他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个残忍无情的刽子手,他目睹柳青桑的遭遇,终究也会为她冲冠一怒的。仅是这样,也就够了。

至于江烈的真实身份是谁,他又为何非要处心积虑培养自己,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反正,柳青桑从一开始也就没得选。

换肤的过程,比柳青桑想象的更为痛苦。

南疆特制的蛊虫包裹柳青桑全身,她宛如蚕茧,动弹不得。每一只蛊虫都不遗余力地吮吸她的皮肤,将她的伤痕重新割裂开来,注入蛊液,辛辣又酸楚。柳青桑昏死过去好几回,纯靠着南疆的续命散吊着一口气,撑过了前前后后六次的皮肤撕裂与重生。

为柳青桑换肤的南疆巫蛊师看着她隐忍的模样,曾出言规劝过江烈一次,被江烈一句话回绝了。

“我没有时间。”

是的。因为江烈没有时间等待她,因为她要成为江烈最好的一把刀,因为她最能忍痛。所以,自始自终,柳青桑任由嘴唇都被咬出血,都没有喊过一个“痛”字。

再之后,就是全新的身份了。

柳青桑形容那三年,是她最快乐的三年。

她以古丽公主侍女的身份,得以与江烈形影不离。整个南疆朝堂上下均以江烈不齿,只因他的身份何其不堪——他,是古丽公主的男宠。

江烈与古丽公主耳鬓厮磨之时,柳青桑便在门口候着。起初,她听见了闲言碎语,总是要换了装束将对方惩戒一番不可。后来,风言风语如旋风般刮来,柳青桑也不知疲觉,挨家挨户,但凡言语冲撞了江烈的,她都不放过。江烈曾出言提醒她,无需为不打紧的事情费心。可是,柳青桑就是不依。

哎。要怎么才能让江烈知道,凡是与他有关的事情,于柳青桑而言,都是最最打紧的事情呢?

确实对江烈来说,得到古丽公主的信任,得到机会回到上京是最大目的。可是,柳青桑没那么长远的目光,她只知道,至少,自己要护住江烈才对。

南疆的日子是极难捱的,柳青桑做小伏低,处处卑躬屈膝,唯恐一个不慎,就冲撞了阴晴不定的古丽公主。在一众侍女中,柳青桑不是最出众的,却是最谨小慎微的,也是挨打时最不嗷嗷直叫的。久而久之,就连古丽公主自己都说,须得高看柳青桑这只“不会叫的狗”一眼。

“不会叫的狗”,何其讽刺。只因能日夜看着江烈,柳青桑才能编出些趣味,自说自话,劝慰自己本就是蜉蝣之命,遭人践踏,本就是寻常事。柳青桑只是遗憾,古丽公主说出这话时,江烈眼神中的戏谑,让她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柳青桑怎么能有心呢?有心的刀,就不好用了。

古丽公主需前往上京与将军云璟成婚的消息传来时,柳青桑自知江烈的计划就此便要展开了。

那是秋天刚刚结束,大雪就等不及四处纷飞的一天。

柳青桑捧着为古丽公主准备的锦绣华服,抬头看漫天的白雪。她忽然明白,下一个春天,已经不必再来了。

以上京人士的身份,刺杀古丽公主,以求引起两国交恶,是柳青桑意料之中的事情。

江烈出手相救古丽公主,换取深度信任,也是柳青桑早已知晓的事情。

蒸瓮也好,车裂也罢,不过是死亡,柳青桑只需等待那一刻而已。

只是,她算清了江烈的运筹帷幄,却未料到云璟会因为孟阿筝出手与古丽公主谈妥了交换条件——古丽公主本就不愿与上京扯上关系,她骄奢淫逸惯了,自是抗拒这门婚事。云璟顺水推舟,应承古丽公主不揭穿她装病的事实,换勿在云璟将军府门前执行刑罚。

被江烈拦腰捞起的那一刻,柳青桑恍惚以为是幻觉。

人对爱与永远,似乎总是有幻觉。

如今想想,于柳青桑而言,不过是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罢了。

“是江烈放过了你,对吗?”孟阿筝听到这里,忍不住询问道。

柳青桑笑着摇头:“不是。我被古丽公主丢到了乱葬岗。或许是老天爷都不肯收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我得到一位农妇的救助,在她的照顾下,我得以短暂休息了几日。再后来,我便来到了你面前。”

“柳姑娘,所以,你不肯教成梧武功,是因为他与你弟弟同岁,你不希望他和你一样对吗?”
孟阿筝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自责。

柳青桑笑得开怀:“孟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孟阿筝不明所以,顿了一下,还是选择宽慰柳青桑:“柳姑娘,没事的,人活着,就要好好向前看。反正,桃花坞就是你的家。成梧那边,我再多说说他就是了。”

“孟姑娘,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真心救我,我却处心积虑要害你,你会怎么想?”柳青桑问。

“你与我说你的故事,不就说明,你不想害我吗?”孟阿筝反问。

柳青桑嗔笑:“我与你说这故事,或许,只因为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敢放心说故事的人。孟姑娘,我真羡慕你的眼神,澄净得不掺任何杂质。我从八岁那年开始,眼神就已衰老。”

孟阿筝不知如何接话,柳青桑又自顾自地笑了笑,接着问:“孟姑娘,你喜欢云璟将军?”

柳青桑忽然问及此,孟阿筝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有多喜欢?”

“胜过爱天地间每一寸河山。”

“也胜过爱你自己的生命?”

“当然。”

“好,孟姑娘,我承你的人情。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爱的人。我柳青桑,总是还希望看到这世上有幸福的人。”

柳青桑站起了身,背起草药竹篓,朝山下走去。

孟阿筝追上前去,想问个究竟,柳青桑却示意她一齐抬头望天边的晚霞。

夕阳斜下,暮霭沉沉,燕雀南归,渺渺钟声从远方传来,孟阿筝与柳青桑一同驻足,只觉天地广阔,她们此刻的心境何其渺小。

回到桃花坞,孟阿筝找了个借口,告知李成梧无法向柳青桑学习武艺的事情。李成梧极力掩饰失望,连声感谢了孟阿筝后,回了书房内与李成桐一同练字。孟阿筝放心不下,拉着柳青桑一同进了书房,连同秦风一起,陪着握住了毛笔。只叹孟阿筝在笔墨纸砚方面实在天分太浅,写出来的字甚至比不上初次描摹的柳青桑,惹来笑声一片。

孟阿筝不知道的是,那晚,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柳青桑。

没有留下任何一封书信,柳青桑自此消失。

十日后,当孟阿筝在上京城门口,看到饱受酷刑,已然面目全非的柳青桑悬空高挂时,才明白过来,那日在山中的对话,便是告别的意思。

“拥抱他的灿烂,也拥抱他的腐烂。说穿了,可能,我就注定败在了‘爱’上吧。”

柳青桑的话响彻在孟阿筝耳边,振聋发聩。

云璟听闻有位女子在上京城门口呆站了三个时辰,推了军务赶来,于大雨滂沱中为孟阿筝撑起了油纸伞。

“你不该来。”云璟为孟阿筝拭去额角的雨水。

“云璟,柳青桑死了。可是,她本该好好活着。她是想活着的。”孟阿筝呢喃着。

“该回去了。”云璟望着孟阿筝空空的眼神,后悔不迭,为何没有将这消息封锁得再彻底些。

“云璟,你说,江烈会难过吗?”孟阿筝痴痴地说着。

“忧思伤身,切勿多想。”云璟依旧冷静。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梁者桥也,卑暗之地便于幽会。北方河道深浅不常,平日涓涓之流仅存河中一线,不难揭衣而涉,梁架其上,柱下几尽成陆地;一旦秋水暴至,或雨后山洪突发,人苟不登高岸即有灭顶之灾。尾生与女子期会于是,水至本当疾趋岸上,徒以守信不肯去,遂致抱柱而死。”孟阿筝念着昨日刚从李成桐书上看来的故事,缓缓看向云璟:“云璟,尾生抱柱的下一句是至死方休。你说,柳青桑甘愿为江烈赴死,他可会有半分动心?”

云璟不忍心告诉孟阿筝,江烈没有对柳青桑赶尽杀绝,并非是有意放过。

柳青桑来到孟阿筝的桃花坞,是江烈发觉孟阿筝对云璟的重要性,临时改变了计划。如果不是柳青桑心软了,她本该按照江烈的安排,骗取孟阿筝的信任,用孟阿筝的性命来威胁云璟,联同江烈逼梁英宗退位。

只是,柳青桑遵守了自己对孟阿筝的诺言,她没有听从江烈的安排,将祸端惹至云璟将军府。她始终没有办法成为江烈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恩义难两全,柳青桑选择只身一人潜入皇宫之中,刺杀梁英宗。江烈及时出现,舍身相救,梁英宗念其救驾有功,多加赏赐,欲将江烈召回上京,却遭到古丽公主反对。

好消息总是恰逢其时。在柳青桑锒铛入狱,一一体验酷刑之时,古丽公主轰然暴毙。

于南疆而言,古丽公主既然被派来向梁国示好,死了远比活着好。死了,一了百了,终归这个姿态是压低过的。活着,以古丽公主骄纵的性格,倒是麻烦。江烈于南疆人士之中斡旋,将古丽公主的意外摔马而死改为了久病不愈,避免了一场风波,就此得了梁英宗与南疆协议的恩典,恢复了他曾因高中状元而得来的翰林院修撰的六品官员位置。

想来,柳青桑尸骨在风雨中飘摇之时,江烈正聚精会神地修撰藏书典籍。孟阿筝觉得世事难料,那双不留情面拿着鞭子令柳青桑皮开肉绽的手,竟然属于一个读书人。

南疆迢迢旧梁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游魂忆梦中。

“若再违背任务,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毫无怨言。”

斯人已逝,才知彻骨。可,还有何意义呢?

这样的悲剧,这世间,只望有柳青桑一个便够了。

云璟轻抚孟阿筝的泪痕,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没事的,阿筝,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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