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妖魔地境。
自从自家妖魔之尊——鵼梧主上从人界掳了只鬼灵回来,便风波四起不得安宁。
这不,前两日天界举兵入侵,这下人刚走光,自家主上又接连发了疯,徒手把撕裂的地境弄得满目疮痍,一池浊水搅得愈发翻覆。
当一群黑白相间的黎鸟啼鸣着,一股脑赶来救驾之时,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遍地狼藉,令人头皮发麻。
这妖兽大人发起疯来,怕是连自己都敢杀,谁人敢去阻拦?十条命都不够花的。
“只可惜了忠心耿耿的棠笙姑姑。”一只黎鸟小辈替棠笙换药,在看到了棠笙浑身大小深浅数十道口子之后,只觉触目惊心。
小辈口中接连哀叹,双目皆悲:“都已经昏迷过去三五天了,伤势仍不见转好,也不知道棠笙姑姑何时能醒。”
黎鸟小辈们凑在一起,皆言自家姑姑命苦,生来随主,这主的脾气古怪难捉摸,行事又乖张凌厉……姑姑这千年不知受了鵼梧主上多少虐待折磨。
毕竟她们都亲眼目睹了自家姑姑跪在鵼梧主上的面前,苦苦哀求的模样。
那样谦卑。
几乎将自己掩入尘埃。
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只可惜妖魔地境从不落雨,否则将棠笙心中的苦楚倾倒而出,怕是一点不比磅礴大雨来得轻微。
……好歹黎鸟一族跟了鵼梧妖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可惜黎鸟一族太过弱小,若不是凭借棠笙上位,恐再难有出头之日。
黎鸟们纷纷低着头敢怒不敢言,这怒火便又压了回去。
重伤的棠笙是他们的唯一仰仗。
很可悲,但这是事实。
千百年来,在妖魔地境生存的妖类没有上万种,也有近千族。在经过漫长岁月的征战与厮杀过后,仍有留有不足千余的妖魔,骁勇善战。
在妖魔地境划分地盘,凭靠的就是强者为王,实力就是一切。
除魑魅魍魉三族姓之外,就数熊、狼两族算得强大,听命于鵼梧麾下。
熊族酷爱独居,而狼族群居。
论起双方的战斗力,虽说狼族数量占优,可熊族一旦被惹急了,凶性爆发,即便是群狼也讨不着好。
于是熊狼两族相互制约,到了今日也能和平共处。
相比之下,黎鸟没有锋利的爪牙,却生着宽大的翅膀,酷似婴孩的啼鸣,最擅长的就是保全自身。
简而言之,逃跑。
黎鸟们安家落户也寻在高山粗树上搭窝,而后为了配合鵼梧主上,便把黎鸟中的有自保能力的统统迁徙至山洞周遭,以供差遣。
可恰巧住所被毁,大队人马只好再次迁徙了回去,收留了两只顺带被救回的妖物。
一只非我族类的少女,一只赤裸上身的蛇族。
如今魑以修管理地界的大小事务,为了地界有限资源的可持续发展,出主意的手下便去到人界,掳了只白鹿精回来当大夫。
白鹿常见于深林山涧,自幼以灵草灵药为食。这天材地宝吃得多了,自身流淌着的鲜血也成了宝贝。若是去化解些旁里的伤残病症,便是手到擒来。
这只白鹿精有着八百年的道行,可在魑以修面前根本不够看,既然逃不掉,来则安之。
他便坦然住下。
在处理完妖魔们的大小伤势之后,理所当然的,白鹿精便前往妖魔头头的住所汇报情况。
听闻妖魔头头就是三界畏惧的妖兽鵼梧,最常待的洞口被毁。洞邸又与地府相连,以致地府冥界阴气外露,又遭空间撕裂,如今成了重灾区。
鵼梧转去地下宫殿居住。
这原本是魑以修的秘密基地,是鵼梧一族的落脚点,除了棠笙以外无人知晓。可自打他重生之后,性格大变,把秘密基地拆了重建不说,还令得妖魔尽知。
非但如此,魑以修撤去防守,令地宫暴露于大众视线之下,入口还直插着两只明晃晃的火把。
若有妖魔在此时趁虚而入,“一不小心”将鵼梧之位给篡了,就有机会成为新一届尊王。
显而易见的,眼下显眼的“待客之道”并未受到妖魔们的青睐,教众妖魔面面相觑,都领教过鵼梧妖兽的厉害,无一敢充当第一人。
于是魑以修难得清闲,顶着一副少年皮相,久居地宫之中。
地宫犹如蚁穴四通八达,内里别有洞天,机关暗道皆是魑以修亲手操持。其中以入口直走,再西南朝北的洞口里,安置着一眼冰泉。
这是魑以修用来修炼的泉水,眼看着被荒废三百多年,而今又被寻出来,一转成了他放松身心的工具。
随手点起一团幽幽鬼火,他合着衣衫赤脚踏入冰泉,水面起了轻微波澜,这低寒之温冒出森森白雾。
低寒的泉水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一闭眼就能想起少女嬉笑时的模样……她惊恐时微瞠的双眼,哀伤时耷拉着的嘴角。
她竟也跳脱了他的掌握,自愿跑到另一个人的囊中。
“漾……临。”魑以修咀嚼着这个名姓,情绪沉了下来,“……他把姐姐弄哭了。”
因此,哪怕受下一记九曲灵火不管,他也要去找漾临算账。
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漾临就是那千年前姐姐追随而来的白衣男子。
漾临生得一双桃花眼,眉眼压低时,似心有不悦,漂亮的面部线条也变得锐利起来。
持扇卷来风尘,漾临凉凉道:“九曲灵火专克邪灵鬼祟。此火侵体之感,想必与那燎域火海相差无几,你当不大好受罢。”
“上神日理万机,这点小伤,便不劳上神费心了。”魑以修对上目光,唇角微扬。
这两人皆是心不直口不快的主,碰在一起,难免一顿冷嘲热讽。
而后,少女便跑过来,主动抓住了漾临的衣袖。
甚至……亲吻?
为什么。
她不是连与男子靠近都会拘谨不安吗?
为什么却与其他人这般自在?
……他有什么比不得漾临?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森白的胸腔急速起伏,名叫嫉妒之火丝丝蔓延,令这眼泉水低温也难抑制,甚至逐渐升温蒸腾。
倏然睁眼,这漆黑的瞳孔又挂满茫然。
这时,他听见入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
白鹿精初入这偌大的妖魔地境,放眼望去,比他高大魁梧强壮的妖魔比比皆是,这击垮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而在别人的地盘,他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于是白鹿精四处问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挨到问诊结束,又要去寻地宫入口。
他记得,那为他指明方向的妖魔,脸上分明挂着“幸灾乐祸”的字样。
里头莫非有诈?
白鹿精在地宫入口张望了半晌,楞是没见着一个活物能进去替他通报一声……他便只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而第一步就犯了难,眼前五个洞口,选哪个?
他随意挑了个看着顺眼的,一边张望,一边小心翼翼的踱步前进。
“你好,有人吗……?小,小的白吾,来汇报棠笙姑娘伤势……”白鹿精听着起伏跌宕的回音,双腿打颤。
方入地宫,石壁上还有些火把,至越深处,就越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吾后悔了,他那天大晚上的为什么还要出门觅食?好端端吃什么夜宵?
这下好了,临了夜宵没吃着,被上层食物链抓回来当了储备粮。
在白吾进退两难之时,他忽而听得一方屈指敲响石壁的声音。
这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他又振作起精神,摸索前进。
每当白吾遇见岔路口犹豫之时,叩响之声便会再度响起,引他步步前往。
因此,白吾总算有惊无险,看着转角透着隐隐光亮。
总算找着了!
白吾抹了把额上虚汗,心道回去要好好补补。
他加紧脚步上前,迎面却扑来一阵森然寒气,教他一脚软当场坐在了地上。
幽暗之中,忽而两团鬼火燃起,将这洞窟照得亮堂。
白吾好不容易适应了漆黑的环境,这突然的光亮令他双目无所适从,紧了紧眸子,半晌才勉强睁开。
眼前是一眼冰泉,四壁皆结上了薄冰,里头正坐浸着个黑衣女相的少年,看其年纪并不算得大,只一双漆黑眸子观察自己。
少年肤白唇朱,轻轻一笑,摄人心魄。
少年狭长眉眼睨着来人,唇角微弯:“你是什么人。”
白吾本就坐在地上,顺势就地一跪,眼睛不敢四处张望,便颤巍巍开口:“小的白吾,是,是来汇报棠笙姑娘伤势的……还望能行个方便,支,支会一声。”
魑以修轻描淡写道:“哦,原来熊族从人界挑来的大夫,就是你啊。”
他轻佻上扬的唇角,似是讥笑,又似戏谑,满脸写着“你就是那个幸运儿”。
白吾没认出魑以修的身份,可保命的只觉告诉自己,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妖魔,一定与鵼梧关系匪浅。
白吾不敢在少年面前失礼,便老老实实把脑袋低好了。
忽闻“哗啦——”的出水声。
黑衣少年一身湿意,掌心擒着鬼火,如丝如绸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步伐散漫却步步寒意,就这么逼近了白吾。
白吾瑟瑟发抖。
少年将来人上下打量了番,看白吾花花绿绿穿了一身,还以为自己身着素衣,魑以修朱唇轻勾:“你说你叫白吾?可惜了。”
可惜是个色盲。
这阴晴不定的话语落到白吾耳朵里,却变了味儿,宛如自己已经被定下死刑。
白吾刹那面如死灰:“……这下完蛋了。”
魑以修松垮着衣物步入通道,见白吾仍坐地神伤,一挑眉:“怎的还不跟上。”
“……小的这就来!”白吾沉住气,忙不迭跟上。
此时,能苟一会儿是一会儿,小命保住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