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萤听闻西北戎狄,西南肴跚,北方萨森蛮族皆已秘密屯兵大衍边境百里之外。”卫萤也不知何时取出一卷羊皮缓缓展于杨治与皇甫昭之间的案上。借着昏黄灯光,卫萤随手取了三枚墨锭放于约摸三尺见方的羊皮之上。
“你怎会有我大衍舆图,详尽更甚于我军中舆图。”皇甫昭眼中杀气森然,手已搭上一旁的戟柄。
“先师兰锴竹,穷半生行路,游遍于神州,方成大衍十九州图,我等出谷未及取图。卫萤出谷数月将图重制当与原图无甚大出入。”卫萤未曾抬眼瞧皇甫昭,只舒玉指点了图上三处,言道,“西南棠陵,西北酒曲,正北涸谷。此三处关隘,棠陵有冯公遗馈可死守月余无碍。酒曲已被旧党掌控,酒曲关内一马平川,届时若旧党弃守放入戎狄数十万铁骑,直插棠陵,断棠陵粮道,并肴跚内外夹攻,不消三日棠陵自破。戎狄与肴跚合流,近四十万大军直取陈阳,哪州敢撄其锋?涸谷关本就在苦寒之地,加之撒森常年与西方诸国斗争不断,自前朝便未曾来犯,久居安处,疏于操练,军备老旧,城防更是日久失修。数月前撒森一举击败西方数国,已开始觊觎我大衍富庶之地,一旦来犯,涸谷撑不过十日。”
无人未打断卫萤话语,现下卫萤语罢,抬头望向众人,平静如水的面容之下却是些许心焦。既是担心骆嵩安危,也是无奈自己余下不多的时间。卫萤按捺心绪,走至火盆边解下披风,烘烤起被雪水打湿的衣摆。
“于此国之大是,想那些公侯世族定然不至做这遗臭万年之事。”司徒王滕见孙女于身旁伏案睡去,轻声开口道。
“不知大将军作何思索?”杨治侧头,望向皇甫昭。
“陛下心中已有主张,何故问我这一届武夫?”皇甫昭撤下按于戟上之手,又再开口,“不过陛下既然问了,老臣还当需回话的。这班寄生虫老臣自年轻时便已瞧不惯了,故而离家从戎。与其日日于这暗流漩涡中蝇营狗苟,倒不如于战场上抛洒热血来得痛快。此次之事不如直接令各州飞羽军直取节度使,强夺军权,驰援边陲。”
皇甫昭说完冲着杨治抱拳,便自闭目,危襟正坐。杨治捋了捋短须,若有所思。
“依皇甫将军之意,各州最多不过五百的飞羽军可攻入州治所在之城?莫不是太过异想天开了吧。”骆溪站在油灯之前,将灯挑得亮了些。
“如若陛下能允老臣所说,那老臣自有办法令各州府城防大开,飞羽军定能长驱直入。”皇甫昭说话间依旧闭目端坐。
“有些事皇甫将军或许尚不知晓,”卫萤起身缓缓将大半干的裙摆自火盆边移开,任其垂下。离了火盆,重又披上那件碧蓝披风,端起紫铜手炉,转身正对杨治与皇甫昭二人,颔首微曲下膝,方再柔声开口,“卫萤听闻各州近两日皆在排查军中将官,凡过去与大将军同伍或曾受大将军提拔之人皆停职待用了。”
皇甫昭闻言猛然睁眼,双指一并,直指卫萤怒道:“老夫尚未知晓此事,你这黄毛丫头如何知晓。莫非你与那群豺狼自是同伙。”
“大将军莫要动怒,卫萤只是于事这一途上有些许门路,自也是蒙了先师之荫。”卫萤暗将捧在怀中的铜炉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和煦谦淡。
“听闻兰公于高祖时任中书令,自设谛听堂,听天下之事,后改设为官衙镇安司。故世人只知镇安司,不晓谛听堂。莫非谛听堂从来也未撤去?”王滕说出这一密辛时,直望着安坐于堂上的杨治,见杨治神色怡然,方才放下心来。
“王司徒猜测不错,如今谛听堂已改为谛听司,已设下四百余听事处。”杨治倒是饶有深意地望向卫萤道,“卫姑娘,莫非兰公将那块谛听司司监之令交予你了?”
“先师曾言,谛听司认令不认人,故让卫萤好生保管好这道令牌。但现下并非纠缠此事之时,当下最要紧之事应是商讨如何御外敌之策。”卫萤话锋一转,将此事暂且带过。
“哼!老夫倒要瞧瞧撮尔小国能掀得起多大风浪。”
“眼下并非是异邦要掀风浪,而是内贼欲颠覆天下。”骆溪倒先开了口。
“依诸位看,当作何决断以解目下之困。”杨治环视众人皆自思索不语。
“卫萤有两策可解此围,当下国中不安,溯其源头无非均田制租庸调,均税不均田。但又有各地已兼并大量土地的藩镇世族,新制自然无从试验推行。国无地可分于民,民无以为生,自然流乱四起,不安动荡。”
“当下朝局这些豪族望门占下近半壁江山,圣人心有余却力不逮,故而……”
“大胆女子怎敢如此妄议陛下!”王滕听到此处当下忍不住开口呵斥,好在身旁的姬美人疲累太过,未被惊醒。
“卫姑娘说得也是实话,无甚大错。王司徒轻声些,莫要惊到姬美人,今日她已受了不少惊吓。”杨治一边瞧着案上舆图,一边说道。王滕闻言转头瞧了瞧仍旧伏于案上后背微微起伏的姬弦,不再言语。
“今日我已托古冲将军并已回京的飞羽军,将京中世族宅第看管了起来,还望圣人轻治卫萤私调军队之罪。”
“你如何能调动镇安司飞羽军的,骆昙不在陈阳,陛下亦不知晓,难不成第三块飞羽阴符在你手中?”皇甫昭越发觉着眼前这少女不甚简单。
“第三块飞羽阴符非我所持,只不过持符之人亦是谛听司治下。”
“大将军不用这般紧张,卫姑娘所做之事也是为国,朕便恕你无罪。”
“谢陛下不治卫萤罪责,此前骆昙将军秘遣飞羽军入陈阳,原是为防陈阳会出变故,不想却让卫萤将陈阳弄出了变故。当下京中世族皆被看守,三五日内相当于断了各州联系,往后卫萤所说两策便要由陛下做出决断了。”
“第一策便是将计就计之策,伏重兵于澄州,待戎狄骑兵至易州境,便出击与棠陵守军将肴跚戎狄大军一举剿灭于棠陵城中。北方涸谷关可由陈王驰援镇守,再请大哥与萨森交涉。萨森连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其地处极北之地,粮草匮乏,怕萨森王也是想休养生息的。以大哥之能定然能消弭此战祸于笔端。”
“我随陈王去涸谷倒是不难,可难在如何能有大军可伏于澄州?”骆溪问道。
“这便是此策之根本了,卫萤还请大将军能为国挺身,二十万羽林军定能将两国大军歼灭于棠陵。”卫萤说毕,盈盈拜于皇甫昭身前,此前杨治都未受过卫萤一拜。
“老夫便不出兵却又如何?”皇甫昭铁青着面孔说道。
卫萤一拜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埃,方才开口道:“大将军若不出兵,卫萤自然不能如何。但各州节度使可待两国大军杀至陈阳城下与羽林军相争之时,取一渔翁之利。如今旧党与大将军已然势成水火,届时旧党定然先除大将军,那圣人与肴跚戎狄只得任其拿捏。故而大将军你若仍想做大将军那便只得出兵。”
皇甫昭被眼前少女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再装作闭目养神。
“卫姑娘那第二策又是如何?”杨治开口再问。
“若为现下黎民百姓,这第二策不提也罢。”卫萤似是不想再说,但仍旧说了下去,“可卫萤此前也说了,决断之间全由陛下。这第二策,便是昭告天下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粮草不济,希望各地藩镇军民携手御敌。而陛下自守实力,陈王军与羽林军以援边之名调出京畿之地,伺机而动。若各地应诏,自然可削弱藩镇势力。如若不应,只得牺牲部分边地百姓,待外敌入侵。对萨森之策略不变,更请萨森西陲助大衍攻向戎狄各部,届时集举国之力,定能驱除外寇,清算内贼。”
“如此一来则百姓苦已,卫姑娘此生也要背上无尽的重担了。”王滕叹道。
“然此举乃除弊去疴,为大衍万世江山,为代代百姓安乐而行之大福祉。便如耕种,地不犁不以播种,此举便是将大衍之地犁平锄净。”骆溪言道。
而杨治静坐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