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高温飞行,就好比一头闷在了蒸笼之中,我这鬼灵的阴寒之躯实在受不得高温,可我难得看漾临吃瘪。
真是……太稀罕了!
我与漾临隔着几人距离坐开了,他盘腿正坐不理我,我便试探着一趴,再矮着身子匍匐过去。
我眨巴着一双葡萄般大眼望向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漾临肯吃亏,天上都能下红雨。
因此我认为,他当是在密谋什么更大的反击策略。
漾临嘴角一抽,面色变得微妙起来,斜瞥这漂亮眸子睁开了俯视我:“你这鬼灵,脸皮倒不是一般的厚。”
“我?我怎么了……不过是咬了你一口嘛……”我瞅着漾临那粉里透红的薄唇,无辜的很,而后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嫌我脏,才不肯下嘴的!”
我自诩是个体贴的鬼灵,又不肯贪人家的小便宜,我便自行用衣袖把脸抹了个干净,再一抬头,鼻唇都要贴到他脸上。
我伏在红羽中眨巴着眼,望着他纤长的睫毛:“那这样呢?可干净了?”
凑得过近了,只觉呼出的气都在瘙痒心间,漾临那张向来端庄的面皮由着红黑白变换了一阵。
他装着看不见我,又将身躯向后侧倾了些。
我很是为难,要是他不肯“赏脸”,我便撸出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放在他跟前:“要不咬这儿也行!”
落在他眼里,好似我要生逼疯了他。
漾临终是忍无可忍,一抽折扇拍在我的头上,面上扯着僵硬的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儿:“你今日若不想做个炭烤的鬼灵,便闭上你的嘴!”
我倏然闭了嘴,又爬回了原位乖乖坐好了,暗自心道上神的心思真难猜。
这事儿就此便告了一个段落。
双方交战,看似我畏惧上神淫威输了个底儿掉,可实则我抓住了漾临的弱点!
日后若是不敌,我便亮出牙来专往他脸上咬,每每如此,我就能打胜仗。
凡有目击者瞧见此画面,便是堆着满面微妙的笑意当即离场。
后来便有人传言,天界那唯一上神看着清心寡欲的模样,如今竟被一只小鬼灵给拿捏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对于方才我问漾临的事情,即便漾临闭口不言,我想我也隐隐猜到了几分答案。
无非是漾临看我与鵼梧交谈,想听听我的态度罢了。
鸢迩飞得很快,不一会儿这火海通道便接近出口了。我回头张望一眼,抱住身前柔软的羽毛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往外探看。
火海中溅起点点火光又坠落,将落下的石子噼里啪啦融了个干净,让我联想起人界的烟火,人们会聚在一起欢笑不断,这场景耀眼而温暖。
我神游开去,心向往之。
我只顾着注意火光,偏生忽略了在火海尽头里生长着的植株,是红蓝呼应之色。
它们相互簇拥。
它们日渐颓败。
我光顾着看风景,而漾临……在偷瞄我。
我曾是天界的上神烛翊,由光热化身,重任在肩,任何事必须以天下生灵为重。
这是三神自诞生以来,就被赋予强加的命运,无从选择,不得选择。
而今,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小鬼灵,没了过去的记忆,肩上也再没有重担的约束,我本可以任性的恣意妄为。
借着今时,漾临本想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我不想离开,便就此留下。
漾临大可对外称自己不想救,便不救了。
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做出了和千百年前一样的选择。
这便是漾临改变主意出手的理由。
我与漾临“各怀鬼胎”,在一派颇为“宁静祥和的”氛围中,我们离开火海。
由鸢迩带头,平地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们向我们招手,北冥霁首当走在前方。
方才火海之内的高温炎热难当,而出了地境之外,却发现人界早已入冬。此时正处人、地两界交界处,在一冷一热之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鸢迩落地站稳后收起双翼,漾临首先下地,掠过我身旁时,不作声幻出一件外衣丢给我,而后大步走开去了。
我抱着衣裳愣了阵,又看着北冥霁对着漾临恭敬道:“上神各位能顺利归来,真是太好了。”
漾临端着架子点了头:“嗯。”
“倒也没这么顺利罢。”鸢迩口吐人言,目光瞥了卿尘那方一眼。
我没看懂局面仍杵在鸢迩背上,被鸢迩提醒了两声,这才扒拉着羽毛探手探脚要下地。没成想鸢迩霎时变回了人形,我这一脚踩空,“哎呦”一声便咕噜噜着滚了下来。
我四脚朝天,将冰雪滚了一身,恰好外衣盖了一脸,似有要顺带在此安家落户的意思了。
“你倒是惬意得很。”漾临扯起唇角笑了笑,当着外人的面不便痛击落水狗,便佯作着不认识我走开了,大家也心照不宣的留给我背影。
还是鸢迩好心扶起我,替我掸去身上的雪,我灰溜溜的道声感谢,便披着那身外衣小跑着赶上队伍。
我们六人赶到林间小坐,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曾赶来救援的苍龙一族已经先行离去,只剩四仙兽待在交界处随时准备接应。
他们生怕误事,皆不敢离得太远,就连打坐调养都是不敢的,一个个累得像霜打的茄子。
众人当众,唯独青龙卿尘遭受的摧残最为深刻,身心皆无处安放,幸好身边有肆潆沭兜着。
漾临与龙虎组合走在队伍前端,我就在队伍后头跟着。
看着卿尘心神不宁的样子,鸢迩特意慢了些脚步,与我小声解释道:“大少爷那叔父自出来后就十分震怒,扬言给过卿奚机会却不懂得珍惜……这次没把人带回来,下次再遇见卿奚,就要格杀勿论。”
说着,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惊了跳:“这,可虎毒还不食子呢。”
或是我惊讶之余没能控制好音量,小小的诧异之声仍被传到了众人耳朵里,引来了些许回头。
除了卿尘。
这卿尘被夹在两头受难,着实有些可怜,我一时间也同情起来。
“卿奚之事确实难办,我虽与她只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还险些被她的冰锥捅穿三个洞。
我倏然闭了嘴。
鸢迩直言道:“要是真回去送死,倒不如不回去了。”
我与鸢迩你一言我一语,窸窸窣窣交谈,殊不知皆被前端队伍听在耳朵里。
肆潆沭安抚卿尘几句,适时前方开口:“卿奚与妖魔暗地勾结,今日计划成功已是得幸苍龙相助。原本带回卿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却……”她望了卿尘一眼,一顿,对我二人道,“最后关头还是被黎鸟搅乱。”
“黎鸟?”我精神一震,快步上前道,“你说,人是被黎鸟掳走了?”
卿尘对我勉强挤出笑来:“是。卿奚给各位带来麻烦了。”
“哎呦大少爷,你……你也别这么说。”鸢迩最看不得男人示弱,双手挠着头,很是头大,“要说麻烦,也没有鵼梧带来的麻烦更麻烦了。”
北冥霁凑上来道:“是的,镇焱契已毁,妖魔可出入人界,当务之急……还是将事情事无巨细上奏天君。”他叹了口气,“若是任由妖魔地境的裂缝不管,恐要酿成新灾祸。”
鸢迩对此想当然的道:“两件神物丢了坏了的,再寻一块放回去不就好了?”
“没那么简单。”卿尘摇头,白着一张脸道,“神物岂能这般容易寻着的?人界缺了镇压之物,虽已取回龙女泪,可如今地界镇压物也被损毁。若是鵼梧借此时大做文章,状况便不容乐观。”
话题到此,队伍站定不动了。
“啊。这么严重呢!”我配合着咬起手指,又被漾临折扇打掉,“脏。”
漾临淡淡道:“妖魔地境的伤亡,也比你我想象中惨重,短时间内人界定当无恙。”
闻言,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话题说着说着,便又落回到妖兽鵼梧的身上,他要是此时再集结妖魔来找麻烦,众人倒不是逃不过……但想想总归令人头皮发麻。
“要不咱回天界再议?”北冥霁附和道,“毕竟此地不算安全。”
在他们心中,“鵼梧”二字就像是阴险狡诈的代名词。
我没有什么发言权,在一旁楞听着,偶尔挠挠头,心里也起了些想法。
我虽是想离那少年远远的,可听得他被人数落成这样,心中倒也有些想要鸣不平。
这念头一出,连我都倍感惊恐,我为何要替他出头?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又以什么立场替魑以修开脱呢?
再说好不容易才逃出升天,我可不想惹人嫌隙。
漾临倏然看了我一眼,此时我正捂着心口,有些心烦意乱。
提起四仙兽与鵼梧一战,众说纷纭,还是鸢迩洋洋得意的道:“瞧,不还是得靠我才能打中他!”
“以你自己的安危为饵便算得手段高明了?”北冥霁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的道,“还是感谢漾临上神罢?若不是他吸引了鵼梧的注意,你哪这么容易得手……到时候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我老相好面前,你不多嘴能憋死吗!”鸢迩泄愤似的,在北冥霁肩上赏了一锤子。
我方才笑了笑,又怔住了:“注意什么?漾临?他当时不就在我身边吗。”
鸢迩口渴了,便就地一蹲,采些冰雪往嘴里塞。北冥霁哼哼两声,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
肆潆沭是个明白人,瞧我不解,漾临又并不打算开口解释,便隐晦道:“自是上神开口的时机恰到好处,令你将鵼梧分了心神。”
“啊,你是说……鬼火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忽而大声鞠躬道歉,“呜呜呜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害死了同族……我以后一定不会这么莽撞了呜呜呜……”我捂着眼睛哭得丧气。
肆潆沭微微蹙眉,并没听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一旁蹲着的鸢迩将冰霜化为露水,刚好饮上一口,闻言一脸茫然,转过头去,恰好看着漾临折扇一展掩住了大半张脸,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鬼火们都是因我而死的……!我一定会负责到底,我去烧香我去祭祀,我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我泪眼婆娑再次鞠躬,扭头就要去寻死觅活。
鸢迩便被我的发言呛个正着,一把将我拽住:“噗咳——!咳,咳咳咳,你说,你说的是,妖魔地境的鬼火?”
我悲愤点头。
龙虎组合撇过头去。
北冥霁低着头,勉强没有笑出声。
鸢迩这明媚的双眼呆滞了瞬,朝漾临方向看去一眼,口中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她扶着笑抽的肚子凑到我面前:“哎呦我说老相好,你是不是被漾临骗了?”
“骗?”我双眼包着泪,怔住了。
“咳嗯。”鸢迩止住笑,勉强正色道,“听我说啊,这鬼火呢分为两种,一种就是漾临口中,是鬼灵死后积怨的。而另一种呢,就像是妖魔地境的鬼火,妖魔随手皆可召来,皆是无生无主之物……怎么可能会是鬼灵变作的灯呢?”
看我仍处茫然,鸢迩便举了个更易理解的例子:“很简单,要是鬼灵们都被妖魔们抓去点灯了,你想阎王这位子还坐得住吗?没了鬼灵去轮回,奈何桥早都积灰咯!”
我这才大彻大悟,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当,对着漾临面目可憎,手直指着漾临可恶的嘴脸:“所以你,是你又骗我!”
“嘘。此事你情我愿,何来的‘又’?”漾临掀开眼皮瞅我一眼,唇角懒散一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瞠大了双眼:“所以你承认了,就是你拿我当刀使,还故意惹我哭的?!”
“开口是一回事,你听信,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漾临端得一派无辜从容,大言不惭道,“这话我说得,谁任你听了便信了的?”
漾临明里暗里对我只有一句话,谁任你蠢了?
“你,我?!”我说不过他,急得干瞪眼。
周围人面面相觑,想帮着劝架又无从开口,一个两个皆装着看风景去了。
只剩我一人看着漾临面露愤愤,龇牙咧嘴,我涨得满脸通红:“……汪!”
鸢迩叹出一口气,对着漾临同样怒其不争:“看看你,气得我老相好原形毕露!”
“世间便只有她明知有陷阱,还一头往陷阱里撞……”漾临倏然收住了调笑,“渚厌,你怎么了。”
“心口……心口,疼。”我双手捂住胸口,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好似无数根针同时扎进了心口。
我眼前一黑,便脚软着倒了下去,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低头一嗅,似那明月高悬,寂夜清风中垂落枝叶的微风。
众人低呼,鸢迩首先围了上来,关切道:“烛翊烛翊你没事吧?之前可有受过伤,会不会是什么后遗症的?”
卿尘蹲身替我查看,可我浑身没有伤势,他便无能为力。
我跌在漾临怀中,却疼得没心思去心猿意马,只觉右腕被人轻扣握起,露出腕上一点红印。
漾临冷声道:“……同心咒。”
“什么,她被下了同心咒?”耳边嘈杂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漾临问我。
我却窝在他怀里,汗津津的开口:“同心咒……?那是什么……”
没等到回答,再一阵阵痛袭来,我便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