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原劭庭呆望着老宅的牌匾,感慨万千,他若没有看错,这块牌匾反面应该还有“原宅”两个字。
“你是何人?”
原劭庭还未上前叩门,身后已被七八个紫衣女子围住。他知道这是她的人。
“这是我的家,你说我该是何人。”
秋练黛眉一紧,喊了声“动手”,余下的紫衣女便拔剑刺来。原劭庭并不想伤害她们,将她们点住后,对着秋练道:“我想见她。”
此时,大门轻启,出来的是流霜和小蚕。
“敢问原大侠,今日为何而来?”流霜问道。
原劭庭自嘲一声:“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想见见我孩子的母亲。姑娘,那晚我们见过。”
流霜当然记得他说的是哪晚,那晚是他救了公子的性命。“您有两个孩子,不知您想见的是哪个孩子的母亲?”
“我只有过一位妻子。”
“小蚕,去问问夫人,见不见客?”
客?原劭庭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回来,更想不到回来时他已成了客。
小蚕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道:“请跟我来。”
“夫人就在里面。”
房子还是当初的模样,窗是开着的。原劭庭轻轻推门进去,看到窗子旁边坐着一个女人,正对着镜子用极慢的动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他接过木梳,却也是这般慢慢地为她梳头。
“你回来了?”
“嗯。”
“上一次为我梳头,是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
“二十年了,头发都变白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女人笑了笑。
“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哪里还能和以前一样。”
“谢谢你。”
“谢我什么?”
“那个孩子,我很喜欢。”
“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把他生下来替他父亲受罪。”
原劭庭的手顿了顿。
“对不起。”
“你又对不起什么?”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谁说你不是?听说你还有个女儿,你很疼爱她,恰好我见过那丫头,长得不差,她母亲应该也不会丑。”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记不清了?看上你的女人,向来不少。”
“我看上的女人,却只有一个。”
“可惜我不是个好女人。”
“不,你是我见过最好的。”
女人又笑了笑。
“只因为我生了那个孩子。如果没有孩子,你还会回来么?”
原劭庭没有回答,转瞬,他的胸口便刺入一根金簪,这根专门用来杀人的金簪,从未放走过一条性命,这回却刺偏了不少。
“这是我欠你的,可是,江煜是无辜的,他中了奇毒,他不肯告诉我,我只好来问你。”原劭庭拔出金簪一扔,簪子已深深钉进柱子里。
“你想问我什么?问我为何孩子一落地便喂他喝下毒药?还是问我为何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慕宁羲抑制不住地大喊起来,朝着原劭庭受伤的胸口狠狠击出一掌。
“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狠心?”原劭庭捂着胸口,泪流满面。
“狠心?究竟是谁狠心?若不是师父对我心存怜悯,这孩子早就尸骨无存。你心疼孩子,你可有心疼过我?”
“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怀了孩子,为何不告诉我?”
“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只要我们能一起活着离开归鸿崖,我就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
原劭庭一阵头晕目眩,冷汗涔涔,扶在桌上,道:“你何时给我下的毒?”
慕宁羲冷笑道:“你不该为我梳头,不该再碰我。”
“宁羲,宁羲……”原劭庭喊着妻子的名字便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的胸口已敷了药,毒也已解。
小蚕端着一盆水进屋道:“洗洗脸吧。”
“夫人呢?”
“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昨晚,她一直在这里?”
小蚕摇摇头:“夫人走之前都不让我们进来的。”
慕宁羲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昨晚她一夜未睡,只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我见过公子,他是个好人。”小蚕道,“你和夫人吵架,公子会难过的。这是夫人留给你的。”
原劭庭苦笑一声,接过字条,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归鸿崖上,红叶黄草,重临此地,直叫人断肠。
“那天好冷,血都快冻住了。”
“是啊。”原劭庭抱着一坛酒,倒在地上,然后又仰头喝下一大口。
“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好的兄弟。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
“我对你,从没有过虚情假意。如果能重来……”
“怎么不说下去?”
“说了又有何用,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你可以求我,看在儿子的份上,我兴许会答应。”
原劭庭扔下酒坛,抱住慕宁羲道:“宁羲,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阳秦生活,那里街坊邻里都很好,你会喜欢的。”
慕宁羲用力推开他,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以为我是那个愿意相夫教子的女人?”
原劭庭怔怔道:“我只是想弥补我曾经犯的错。”
慕宁羲拔出一把匕首,丢在原劭庭面前,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死。”
原劭庭拾起匕首:“你不想亲手杀了我?”见她没有理睬,原劭庭不再说话,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尖。
慕宁羲突然一挥手,打落匕首,道:“我是想要你死,可几日前,煜儿传来消息求我别杀你。原劭庭,你真是好手段,我生养的孩子却为你求情。你们父子怎可以这样对我!”她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全然像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无助的女人。
原劭庭将她拥入怀中,道:“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你不是要我今生不得宁日么,你不在我身边,谁来惩罚我?”
慕宁羲倒在原劭庭怀中,终于放声大哭。
“是谁在敲门?”江蓠正要去玉楼春找幽梦,听到“咚咚”两声响,边开门边问道。
“哥……”她满脸的笑容倏然僵住,跳出门,抱住箫儿道,“箫儿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
箫儿笑道:“江蓠,你还好么?”
“我很好,倒是姐姐,受了好多苦。”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从阳秦去洛周,又从洛周胡闹到阳秦,怎会有这些事情?”原逝冷冷道。
江蓠嘀咕道:“是哥哥自己要离开老家的,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可是,箫儿姐姐并没有讨厌我啊。”
“对你,父亲倒是放任得很。”他轻轻拥住箫儿进门,“我带箫儿回来,不是让她来当你姐姐的。”
“才见面就莫名其妙地数落我,什么意思嘛?”江蓠嘟着嘴,忽然明白过来,笑道,“我去叫爹和娘,就说哥哥和嫂子回来了。”
“江蓠,我还不是……”箫儿羞红着脸,话还没说完,便已不见江蓠人影。
原逝从信中得知,母亲已来到阳秦,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毕竟这么多年的怨恨,加上父亲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依母亲的性子,是不应该再回到父亲身边的。但这既是母亲的选择,他也不愿过问。
慕宁羲道:“你若早点告诉娘,娘是不会让你在外面受人欺负的。”
原逝道:“区区小事,用不着娘出手。”
“小事?哼,男人不要命,可怜受苦的却是女人。”
原劭庭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就不要说这种话了。箫儿第一次来见你,你可别吓着她。”
“孩子们的大事,你也该上上心了。”慕宁羲牵过箫儿的手,先是面对着原劭庭,而后转向箫儿笑道,“走,我们去外面聊,蓠儿,你也过来。”
“娘变了很多。”在她们三人走后,原逝皱着眉道。
“可还记得那个村子?若不是我,她早已是这样的好妻子、好母亲。”原劭庭沉默半晌,接着道,“寒毒之事,你娘都告诉我了,爹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不需要你补偿,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娘。”原逝从胸前取出秘卷道,“有几处,我刻意做成虫蚀,你交给娘吧,就说我找到一个人,他有办法。”
原劭庭欲言又止,终是接过秘卷,有些谎言不挑明或许对谁都好,尤其是他无能为力之事。
“上回之后,可有再发作?”
“未有。”
“这些事箫儿可清楚?”
“她只清楚一半,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她太过痴情,我不能狠心不要她。瞒着,至少在这最后的一两年里,我可以尽我所能,让她幸福。”
原劭庭拍拍原逝的肩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逝仰起头,似乎想让眼泪倒流回去。
“爹,醉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醒来就知道了,你娘、你妹妹少不得要骂人,箫儿也会责怪你吧。不过,爹还是想和你喝上几杯。”
“好。”
原逝和父亲相视一笑,这一笑后,他再也不必承受怨恨的折磨。
登上西北角残存的老城墙,可以看到辟江之水汩汩东流,江外千里之遥,望极天涯之处,有他父子二人的故乡。傍晚,白云如鱼鳞一般浮在空中,天地似乎离得很近,人的胸怀似乎变得很宽广。
“这酒味道如何?”原劭庭笑着问。他确信,在这里,他们的酒兴不会受到别人打搅,尤其是家中那几个关心他们的女人。
“清香甘甜,可以下咽。”原逝对酒的兴致远不及父亲来得浓厚,“你只会喝酒,不懂酿酒,怎会想到开那样一家酒馆?”
原劭庭笑了笑,喝下一口酒,说起了他的往事。
“既然想要活下去,总得想法子不让自己饿死。有了蓠儿之后,我不敢花钱买酒,便去那家酒馆当了伙计,如此不仅有地方住,还能偷到酒喝。可惜酒不够好,店里的生意自然也不够好,不到半年,掌柜便开始盘算卖掉酒馆。后来,遇上几个江湖人在店里闹事,那时我不敢出手,却替掌柜挨了一刀。掌柜摘了招牌,关了店门,作为报答,他允许我继续住在那里养伤。”
“养伤期间,我收留了同样流落到阳秦的杜师傅一家,令我没想到的是,杜师傅竟会酿酒。我劝说掌柜重新开店,他却执意不肯,我只好请求他让我来经营,伤好之时,若生意不成,我即刻离开,若能做成,我便照他提出的价钱买下酒馆。再后来,杜师傅酿酒的手艺越来越好,酒馆的生意自然也越来越好。”
“蓠儿的母亲呢?”
“你很在意?”
“我可以不在意,但我娘呢,她真的不在意么?”
“她愿意把蓠儿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呢?”
“她是我妹妹,由不得我选择。不过,有这样一个妹妹,我也不亏。她和虞舟羡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她还小,我想多留她一段时日。”
“微云山庄连怀昭剑都看不住,难道你还能放心地把蓠儿给嫁过去?”
“怀昭剑失踪不能怪任何人,而且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蓠儿的终身,我找不出还有谁,比舟羡更能让我放心。”
“有时候,我真的是羡慕他。”原逝看向原劭庭道,“能和他们相识,我也不枉此生了。”
“来,干完这坛酒,你若醉了,爹背你回家。”
“只此一回,不醉无归。”
酒坛相撞,父子俩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