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纷纭,光阴如梦。
承平日久,武林中人早已不知何为垂明,那些只是遥远的故事而已。就连昔日赫赫有名的武林五大世家,如今也有名实不副之叹。寒家早已没落除名,而柳家,此刻亦有萧墙之乱。
云州城内最好的万兴酒楼,此刻早已满座。
坐的自然都是江湖人物。
一墙之隔,却是另有天地。软玉温香,胭脂成行,乃是名震一方的点红阁。
点红阁的三楼雅间里,美酒佳肴,笙歌曼舞。两位青衣公子,美人美食。
这两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首的萧家的长房长子萧令海,以及长房次子萧鉴尘。
萧鉴尘倚红拥翠,万花丛中自风 流,见大哥迂迂君子,笑一声,招呼道:“大哥,喝一杯?”
萧令海果断地摇摇头,道:“别光顾着喝酒,听听隔壁的动静?”
萧鉴尘华丽丽地饮完杯中酒,不屑地道:“隔壁穆家的二公子?身边似乎全是谄令小人啊。这穆老儿也真够偏心的,給穆青锋的个个人才,給穆紫铘的就一帮废物。”
萧令海一笑,提醒道:“别着急说别人,先看看你自己边上。”
萧鉴尘果真左右望了望,红粉成行啊。一伸手,捞住腰肢最细的一位佳人,哈哈大笑:“都来了点红阁了,难道还不来听听师师姑娘的小曲?师师姑娘,别理那没趣人,看这里看这里,赏赐大大的有!”
众佳人心神领会,一齐媚笑。丝竹声起,便见一红衣佳人上前,道个万福。手腕一动,红丝绳穿着的六联檀板便开始打节拍,甜甜一笑,道声:“两位公子,小女子献丑了。”
这佳人十五六岁,着鲜红石榴裙,整个人柔柔软软,肌肤莹白如玉雪。脸颊圆圆,双目如水晶般透亮,一派天真烂漫之态。也不知风尘之地,怎么会有如此不谙世故的女子。
萧鉴尘眼疾手快,劈手夺了檀板,黠笑道:“我来。”
他拈在手里敲了一下,毫无异样,便嫌弃撒手了。毕竟是女子的器物,萧鉴尘是不屑用的。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条银尺,敲了一下桌子,声音竟然极其清脆,问道:“可以?”
“公子随意。”这么大一条银子来打拍子,何师师自然是梨涡浅笑,眼波荡漾了。
萧令海微微一笑,自己的这个弟弟惊才风逸,却不拘于绳墨,全家人都拿他没办法。这次来点红阁落脚也是他的主意。本来练武之人,尤其世家之子,青楼二字是提都提不得的。不料萧鉴尘却是丝毫不忌,硬是拖着他前来。而萧家又是一贯的哥哥拗不过弟弟,于是萧令海也只能认栽同行。
萧令海的目光,渐渐被墙上一副工笔牡丹所吸引。
这幅牡丹色韵千层,富贵雍容,极讲究章法。边上的题词却是疏狂放纵,似草似行,结构虽不好,格气却是远超画境。再看题词,为“万万花中第一流”,与寻常的“花开富贵”之类,也是大相径庭。
看起来,这副画是有人拜托名师所画,却是自己题了词专程送人的。这画卷早有一段年时了,那么画卷上的题字“戊辰年丁未”应该是可信的。
而戊辰年距今有三十年了!
究竟是什么人让三十年前的画出现在此地?这画上毫无微尘,是刚挂出来的,保存也极好。而这幅画的主人,三十年前那位光艳动天下的佳人,早已埋没随百草,红颜白骨,归为尘埃了。
萧令海心情复杂地掀开画卷,露出下头的墙面,果然有一方略小的浅浅白色,证明此处之前常年挂着的是另外一副略小的画卷。联想到临行前父亲的欲言又止,萧令海望了一眼弟弟,心想,弟弟坚持撇开宋叔叔他们来点红阁,难道也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
丝竹不断,何师师的歌声却是一顿,双颊飞满了红霞。
倒不是因为两位俊朗公子盯着她,而是她会的就那么几曲,此刻已经唱完了,但萧鉴尘根本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她只好从头再来一遍。
“停停停!”萧鉴尘嘴角一抹笑,“怎么说当年那位万万花中第一流的佳人,她的古琴还是点红阁的唐虞人教的。我还以为点红阁的姑娘也会和唐虞人一样,个个色艺双全呢。这就唱不下去了,好生失望呀。受赏吧!”
语含讥诮,手上的银尺更是随手一掷,直冲何师师而去,仿佛真是赏赐一样。
这银尺速度并不快,但何师师却是双眉一紧。罗袖动香,回旋翩舞,硬是用手中一丈红绫缠住了银尺,这才粲然一笑,双手奉着,呈上前来。
“萧公子客气了!小女子技不如人,愧受厚礼。”何师师盈盈下拜。
“小女子所长并非是曲,而是琴。如果萧公子不嫌弃,小女子自当献丑,为公子弹奏一曲。”
萧鉴尘接过银尺,附耳笑道:“点红阁的唐虞人,当年擅长的就是琴。我当然知道姑娘弹琴比唱曲好。可是不叫你唱曲,我怎么能拿出这把银尺,为姑娘你击节叫好呢?顺便,师师姑娘,你袖子里的宠物被吓着了呢。”
何师师也掩口轻笑:“萧公子的银尺也太吓人了,我的宠物小白早就想逃了。”说着,一抖袖子,一条小白蛇便缠上了指头。蛇头仍然抖抖缩缩,显然惧怕那条银尺。
萧鉴尘似乎也是半醉了,手指也跟着搭上了小白的蛇头,随意得很。倒是小白极其不安,拼命想躲开。“告诉我,隔壁的那只蜂子,是不是也是你的宠物?”
何师师微微一低头,含羞道:“那是我姐姐的宠物,她就喜欢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毒虫。我的宠物一只只都可爱得很,才不是那样呢。是不是啊,小白?”
轻抚小白,安抚着自己的宠物。回顾一笑,道:“萧公子,能不能把你那把随侯尺收起来呀,我的小白真的吓坏了呀。”
萧鉴尘哈哈大笑,银尺便收进了匣子:“随侯尺都知道啊?”
何师师害羞道:“姐姐说的。随侯尺是萧家的名物,乃是多重矿物精炼而成,天生驱散各种毒虫。”
萧鉴尘来了兴致:“哎。师师姑娘真是太过冰雪聪明。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报出了我的真实身份。那么让我猜猜,你姐姐叫解蓝环,……那么你叫解红……?”
“解红衣。”何师师轻启朱唇,甜甜笑道。
“好名字。鸳鸯相对浴红衣。你父母想必希望你嫁个好人家,琴瑟和谐,无忧一生吧。”萧鉴尘道。
“我姐姐也是这么说呢。所以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情,我姐姐从来不让我碰的。”解红衣的目光莹润起来,似乎多了些柔柔软软的东西。
“你姐姐对你真好。不过,要让你嫁良人,就不该送你来这里。”萧鉴尘叹道。
“姐姐的安排,总是有她的道理的。”解红衣低了头,双手轻轻揉搓着裙角。
“什么道理呢?”萧鉴尘好奇道。
“姐姐说,女子的性情美貌,哪一点不比出身重要。女子多的是至情至性,只求一心之人,吃糠咽菜也无怨无悔。这天下男子求女子何等容易,真有那一心喜欢的,说什么也得娶了去。”
“说得好。只可惜世人多有锢见,虽然眼里全是佳人绝色,心里却嘀咕着她们的出身。”萧鉴尘道心里叹息了下,“花街柳巷里头出来的姑娘,哪怕四德俱备,讲究的人家也不敢明媒正娶的,最多也只能是做妾的命啊。”
解红衣叹了口气:“是啊。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执洛心,她的琴就是这里的唐夫人教的。她被青家公子苦苦追求,谁人不羡慕。如果能嫁入青家,那也是一段佳话。可惜,青家不同意,就没成了。”
萧鉴尘却是一笑道:“传说归传说,估测这美人的行事作风,恐怕是她自己不愿嫁入青家,青家公子对她只是单相思而已。毕竟这位美人,迷倒的都是武林之巅的人物,区区一个世家公子,她还真未必入眼。
“所以这位佳人离世之后,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就一直空缺。倒不是再无佳人,只是如这位佳人一般的绝色、大略、才情,天下再也没有了。”
说到这里,萧鉴尘一尺拍向掌心,动容长叹,道:“这位佳人,连摹状都未留下一副,据说见过这位佳人的画师,一个个都无法下笔,即使画出成品的,也自惭弗如,将画图毁了。甚至还有为她改了画路,从此再不画人物,改为画花鸟的。”
“是么?这位美人和画师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真有那么好看吗,能让画师停业?”解红衣轻轻道。
“是啊。传说中她是真的挺好看的。不过也就是我,才会搜集这些美人与画师之间的八卦秘闻了。”萧鉴尘指着墙上的牡丹图,道,“所以这幅牡丹图,你对它也是一无所知了?”
“这幅牡丹图娇艳欲滴,我只看出是名家所作。其它就一无所知了。”解红衣摇摇头,含羞道。
“这幅牡丹图就是送给当年那位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师是赖丹青,但是这位佳人的幽姿逸韵,却‘赖是丹青无画处’。所以赖丹青这赫赫有名的人物画师,从此转攻了花鸟,穷此一生,再未画过任何一副人物。”萧鉴尘解释道。
“真有这样的奇人奇事么,真是开了眼界了。”解红衣目露崇拜,听得入神,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萧鉴尘微微一笑,道:“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上来的?”
解红衣眉头微蹙,想了想,道:“大概是一个月前挂上的。姐姐说过的,只要提到唐虞人的客人,都可以带来这间房间,由我亲自接待。至于其它客人,我是不用理会的。”
萧鉴尘释然道:“所以你平时是不见客的。我就说呢,姐姐真疼妹妹,怎么会让她抛头露面,沦落风尘。”
解红衣笑了:“那是当然。我在这里就是弹弹琴,学学曲,反正我学武也不行,用毒也不精。姐姐说,就这样了呗。呆在这里,能报出唐虞人姓名的人,帮她记下就好了。”
萧鉴尘道:“那有多少人报出唐虞人的名字呢?”
解红衣笑一笑,道:“这一个月来,能报出唐夫人名字的人少之又少,留的都是假名,下落也不知。如果萧公子感兴趣,可能就要自己亲自去打听了,我还真…帮不上忙。”
萧鉴尘哑然失笑,道:“魔教怎么会有姑娘这样的可人儿。我想问的都还沒开口,姑娘就帮我全说出来了。”
解红衣也回道:“正派不也有像公子这般……这般风趣的人吗?”她妙目一转,吃吃笑道:“反正姐姐让我知道的,都是可以告诉旁人的。不该我知道的,她一分都不会告诉我。”
萧鉴尘点点头,暗想解蓝环这魔女竟然还有如此护妹的一面。终于还是笑道:“红衣姑娘真是恰到好处的聪明,该憨的时候憨,该懂的时候懂,这样的解语花,男人们不一个个俯首称臣才怪。”
解红衣笑道:“萧公子如此赞我,红衣实在是…愧不敢当,却不知道当年那位天下第一美人,又是如何。萧公子可否详加说说呢?”
萧鉴尘哈哈大笑,道:“像红衣姑娘这等灵心慧质,那是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正是女子最迷人的风情。至于当年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执洛心,她给男人的感觉,就并非只是佳人的风情了,而是惺惺相惜的多年知己之感。更难得的是,上至列土之侯,下至草野之民,凡是见过她的,都无一不视她为此生知己。所谓拼将一死酬知己,愿意为她死的人多着呢。你说这种佳人,几世几代才能出一个。”
解红衣脸上顿时失去几分丽色,顿了一会,勉强笑道:“小女子果然是远远不如了。”
萧鉴尘笑了,道:“我倒不觉得。红衣姑娘的聪慧美丽都是恰如其分,所以嫁得良人,也是可以预期的了。而当年那位佳人,聪慧美丽却都是过了分。可惜造物平等,天下好处都占尽,年岁不永,也是可预期的了。红颜如水逝,君子徒叹惋,无可奈何啊。”说着,叹了口气。
解红衣聚神倾听,目中也随之而哀。就好像萧鉴尘的故事是执洛心,而她的故事,却是萧鉴尘一般。
萧鉴尘继续道:“执洛心与魔教教主凌步天的相遇相恋,看似偶然,可是却是必然。想想看教她琴棋书画的,都是各地名动一方的花魁头牌,背后的金主实力可见一斑。还特地选择北地的唐虞人教琴,要知唐虞人琴技并非最高,能入选,重要的恐怕是‘北地’两个字。如果说这一切背后没有局,我不相信。”
解红衣睁大了眼睛,道:“真有这样的事情么?如果设局,为的是什么呢,又是谁能设这么大的局?”
萧鉴尘道:“谁能设这么大的局,我们就不知道了,时间过去太久,相关的人又三缄其口,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背后的人。不过,就结果来看,天下第一美人执洛心选择凌步天,导致魔教积代难逢的领军人物任凭风与凌步天反目,几乎导致魔教覆顶,利的是正道。搞不好,和正道的推波助澜有关系呢。”说到这里,打个哈哈,道,“总之,想出这个美人计的人真是天才,魔教就这么不攻自破,天下也太平了三十年,还是大有功劳的。”
解红衣叹道:“可是对我们长生教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据说内贼勾结外人,让最有魄力的一代教主和教中精英陨落,从此四分五裂,内祸不断。直到数年之前,才勉强稳住形势。”
萧鉴尘点点头,仔细体味着解红衣每一句话中隐藏着的信息,然后道:“形势初定就大举而出,违反常理。所以,你们在找三十年前失去的重要之物?”
解红衣愕然,随即婉转一笑,道:“萧公子,您说笑了。小女子真的不知道圣教的动作,若不是听您一说,我都不明白我姐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萧鉴尘银尺拍掌道:“红衣姑娘,你这样就不对了哦。我对你倾囊相告,你却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
解红衣羞红了脸,咬着嘴唇,道:“萧公子,我真的是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其他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唐夫人,执洛心当年的琴师。”
萧鉴尘笑吟吟地注视解红衣,道:“她在哪里?”
解红衣脸一红,收了笑容,半是为难地道:“唐夫人深居幽谷,闭门谢客。一年中只有三天能见外人,也就是今日起这三天,而此去路程都需要一天,萧公子真心要见?”
萧鉴尘眉头皱了起来:“你说之前也有人想拜访唐虞人?”
解红衣双颊飞红,美目清亮,微一思索道:“这一月确实有三位贵客提到过唐夫人,可是唐夫人的住处非常隐秘,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此刻天色尚早,仙路未开,应该还没有人见到唐夫人。”
萧鉴尘神色一冷,目中冰寒,一把捉住解红衣的手,道:“我们现在赶过去。”
解红衣一愣,道:“为什么呀?后天就是柳家的夺剑圣裁,多少武林人士,都冲着这个来的。我们这一过去,就赶不上了。”
萧鉴尘笑道:“我现在连隔壁你姐姐的立威大戏都顾不上了。哪还有心思管柳家的事。上路吧,去晚了,唐虞人可能就不在了。”
解红衣眸中全是问号,更显可爱。好像既没有想清楚何为她姐姐的“立威大戏”,又没弄明白唐虞人“不在了”意味着什么。
萧鉴尘也不打算给她时间弄明白,道:“大哥,柳家这边就交给你了。”
不等哥哥回话,萧鉴尘一把揽住解红衣,从窗口掠了出去。
解红衣一声惊呼捂住了眼,这不就是跳楼么?耳边风声尖锐,她慌忙抱紧了萧鉴尘。
萧令海苦笑,弟弟做事风风火火,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是第一次甩他一边了。
不过弟弟一走倒是好事,自己本就讨厌靡靡之音,这下可以令众佳人一起退下了 。
杯中残酒,壁上奇画,名妓唐虞人的故地,还有魔教的大决裂,听起来是一场了不得的好故事。可萧令海推不出来,因为他和弟弟所知的信息,天生就不同。
从叔祖萧意随开始,萧家就有了一条奇怪的家规,那就是萧意随留下的剑尺书由历代长房次子承袭,所以弟弟有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密书。也因此,就像二叔一样,十六岁时,弟弟也向父亲请辞,江湖远行。
与轻易不离庄的萧令海相比,萧鉴尘可谓是江湖老练,名声在外,甚至名头还盖过哥哥。
哥哥对此毫不介意,甘当绿叶。方才弟弟和解红衣打情骂俏,萧令海便替他留心隔壁万兴酒楼的动静。
万兴酒楼,正好就在刚才,发生了一点小骚乱。
萧令海临窗而立,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还原出那场骚乱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