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漆黑之中,他一身黑衣只身站立。
取下早已松散的束发,一泻如瀑,黑发如缎,在鬼火的映衬下透出些上乘丝绸的质感。
他狭长的眉目像是笑着的,笑意却不曾触及眼底。
糟糕的故事。
麻木的感官。
从撕裂的裂缝透出狂风,吹得妖魔地境比往昔幽冷更甚,这风吹得心上空落,他的脊背也好似承受不住重量,就这样遂着意愿佝偻着。
他四下张望,像一只流离失所寻不到归路的困兽。
魑以修一脚深一脚浅,伴着铃啷作响,向一处已经被坍塌掩埋的怪石堆上投去目光。
“姐姐,我曾与你再次初次相遇。”
“我曾咬伤过你,姐姐却没有与我计较,只当我是只小兽的脾性。”
“我曾偷偷遥望你。可惜我贪心不足,只此几眼怎够我安度余生呢。”
他幼年仰望天际,而今原本满心欢喜,却又什么都不剩下。
此时若没有魑以修的命令,没有妖魔会不知死活的过来打搅他们,身边只剩棠笙,她自知犯了错,也不敢轻易开口请求原谅。
周遭太安静了,如死般寂静……静得他无法按捺住心头的躁动。
好似心无所寄,于是四下寻找出路。
“却也没差。”他按住胸膛,勾起唇角笑。
他的视线由上转下,恰好见着一块蒙尘棱角的石块,他随手拾起,却发现这石头早早生了根。
一株不知从何缘起的草根,却从贫瘠坚硬的地面破土而出,将茎叶伸进石块之中。经过长年累月的生长,石块与草根早早合二为一。
若要强行摘离,只会落得个草断石碎的下场。
魑以修低头望着石块若有所思,他与眼前处境殊途同归。或许他该在更早之前,将石块带离,或将草根碾作尘土。
他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紫芒。
他反悔了。
他怎会许她离开自己?
只见他忽然用双臂撑住双膝,又以掌心死死抵住额头。
“以修……?”棠笙心上一紧,方走上前,还未开口,就听得他声声发笑。
笑声闷闷的,像是遏制不住狂笑的冲动,他终于大彻大悟。
棠笙却笑不出来,欲言又止,胸口的沉闷酸痛与苦楚搅在一起,令她难以言喻,五脏六腑皆感沉痛,心力俱疲更是不堪。
她已经很累了,但她不能离开,这千百年前,他们只有彼此。
棠笙紧紧攥住发上的簪,好像这样就能得到力量似的。
她撑住一口气,将自己掩饰得尽量与平时无异。
听着少年笑声不断,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不过教人心底愈发荒凉罢了。
棠笙想要拥抱他的孤寂,双手伸向他,却变成了毕恭毕敬的搀扶。
她端住魑以修空落的手臂,言语中是遮掩不住的担心:“以修,你还好吗?”
“不好。”他这般回答,却又发笑不停。
他直起身,这宽大的衣袖便顺着她的掌心径直落了空。
棠笙的心跳漏停一拍,循着他方才张望方向的乱石堆走去,丝丝凉意从心头蔓延,她艰难出声:“以修,从地界撕裂的缝隙还未愈合,不要过去!这样很危险!”
他却好似置若罔闻,回头道:“棠笙,你怕么?”说罢,他出掌虚空一捏,眼前赫然石塌山崩。
棠笙讷讷着,嗓子很干,干得她近乎发不出声音。
被撕裂的缝隙扩大了些,其中产生的巨大吸力,将空中鬼火、周遭的石块灰土、植株统统连根拔起掩入黑暗。
他再次出手击打山石地基,松动的山石纷纷坠下。
这就是他想要的,所以他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凭大小不一的石块砸向他的骨骼,划开他的皮肉与脉络,鲜血迸溅酣畅淋漓。
疼痛令他心起快感,他以伤害自己为乐,魑以修低低笑道:“怕什么呢。”
棠笙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发出两个音节:“不要……”
她无法阻止他。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他疯,她便陪着他一起疯。
她咬紧牙关化身为翼,白翅一展,飞至他上空盘旋,以双翼撑出一片安全的港湾,将魑以修护在身下,以身抵挡砸落的山石。
可他并不满意,只想着山石愈来愈多,多到将棠笙击落,将二人一齐活埋。棠笙重重的坠压在魑以修的身上,柔软的羽翼包裹着,好似与他相拥。
棠笙不挣扎了,魑以修便觉得无趣了,衣袖一震,将碍事的山石统统震开。
裂缝将山石吸走,他又抓着地上细碎的棱角把玩,生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像是玩累了,于是就地躺倒,只管四肢百骸的鲜血汩汩流出。
这番动摇山石早早惊醒了石地下寄居的蝇虫,魑以修身上最纯正的上古妖兽之血,引得成千上百的蝇虫爬满了他的伤口上大口吸吮。
这类蝇虫带毒败血,向来只吃腐尸。
此时,他却被大量蝇虫倾覆,好似被埋葬。
棠笙被蝇虫的撕咬疼醒,再次转醒,又连忙动作去打落双翼上的蝇虫,又试图扫去魑以修身上的蝇虫。
他不说感谢,不言怨恨,一声不吭。
只那双漆黑空洞的眸子盯着她,好似已然死去。
棠笙的脊背绽满鲜血,再度化身为人,她颤巍巍开口:“……以修,不要放弃……振作起来。事情未到最后一刻,谁都没有定论不是吗……她是鬼灵不假,没有过去的记忆记不得你也不奇怪……”
她勉强弯起嘴角,笑比哭难看。
她只能言不由衷。
她只能将他从自己身边越推越远。
她不忍心他这样伤害自己。
棠笙近乎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些妖力,去剥离他身上张牙舞爪逃窜的蝇虫,她面上满是细汗:“以修,你知道我只想你能开心。”
“为什么呢。”他冷不丁开口,在狼狈之中好整以暇,问得棠笙一怔。
魑以修从碎石之中坐起身,压低着长睫扑朔:“所以,你是为了让我开心,才与姐姐说那些话,才要将姐姐送出地界?”
他伸手轻而易举的锢住了她的手腕,棠笙不敢对视,动作一时僵住,只更深得抿紧了唇,疲累致使她愈发面白如纸:“抱歉。”
闻言,魑以修摇晃着站起,身上爬满的蝇虫也扑簌簌着掉落。
他手掌前伸,一用力,将眼前裂缝撕扯得愈发可怖,风压便数以万倍的趋势将万物统统吸入。
风吹得衣裳鼓鼓作响,棠笙倒退几步,眼前昏花,险些站不住脚跟。
魑以修承着同样的风压,他却以此为乐,朝着裂缝步步靠近,狂风张牙舞爪着吹起他的长发,身上的蝇虫也统统跌进了裂缝中,不知生死。
这具有摧枯拉朽之力的上古妖兽,他竟也想投身三界的裂缝之中,被棠笙死命抵拽。
“你想做什么?!”棠笙极度心慌,紧紧的拽住他的腰身,粗喘着气,“以修,不要伤害自己……求你。”
“嘘。别紧张,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罢。”
一回头,发觉魑以修的脸色愈发白得妖异,偏生衬着唇上鲜血的艳色,声色一如从地狱而出:“被缝隙吞噬的我……会掉到哪里去呢?三界之内,还是三界之外。棠笙,我们来赌一次罢。”
他歪着头,好似不谙世事,棠笙却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终于落下泪来,双眼楚楚,不住的摇着头:“不行不可以!”
狂风风干她面上泪痕,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就再也回不去了,她跪在地上祈求原谅:“以修,你惩罚我罢,杀了我也好……不要伤害自己,求你。”
没有魑以修的命令,棠笙召来黎鸟族人,一只只飞鸟张开宽大的羽翼拼死抵在了裂缝之前,挡在他身前。
原本寂静荒芜的地域,好似变得吵闹起来。
这黑白掺半的羽毛晃来晃去,吵闹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看着棠笙那副好似天生逆来顺受的娇弱面孔,缓缓道:“棠笙,你该知道罢。令我变成如今模样的……不就是你吗。”
魑以修那张好似无害的面孔阴晴不定,紧紧盯着棠笙,这淬了毒的獠牙,不知何时就会咬上一口。
他仍面带笑意不知悲喜,棠笙却再使不出气力来。
她低着头在他身前跪倒在地,不住喘气。
“棠笙为什么要同姐姐说起过去呢?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帮你自己。”魑以修一拂衣袖,棠笙这弱柳扶风的身体便摔在地上,他兀自得出结论,“哦,我知道了,你想要得到姐姐的怜悯。”
“棠笙是来向我讨偿的罢。”他如初笑着。
这时候,棠笙才知这千百年来的陪伴,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所有深情落在他人眼里,不过一场笑话。
棠笙再次倒在地上,再也睁不开眼,周围立刻有黎鸟左右围起。
这一次,棠笙再也没有起身。
待魑以修重新冷静,这才发现棠笙昏死过去良久。
听着黎鸟族人忍着哽咽,低着头,却再唤不醒她。
“……棠笙?”他似乎找回了些理智。
这次,却无人能来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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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我与漾临顺利出了妖魔地境,哪只妖怪这么没有眼色,统统被漾临扇飞了作数。
等到了燎域火海的档口,漾临便召来鸢迩带我们飞出去。
在脊背上,我耐着高温问漾临:“方才我与妖兽弟弟谈判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我。”
非但不帮,还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很是记仇。
漾临盘坐着瞥来一眼,说话一出口就变了味:“呦,妖兽弟弟?喊得倒是热络,把你留下岂不更遂了你的心意。”
我诧异:“所以你不救我,还试图看戏?”
“因为我乏了。”他端着模样一本正经。
“我才不信你。”我气哼哼的道,“那后来为什么又肯出手了?”
“因为你蠢。”漾临忽而看着我笑,一挑眉,“没有我在,你怕是何时被妖魔吞咽入腹都不知晓。”
“漾临……!你说两句好话是会折寿吗!”我翻了个白眼,只觉身临高温浑身发汗,理智愈发难以把控。
漾临却一派慵懒的持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可恰好扇出来的每一阵风,又恰好与火海散发阵阵高温相互抵消。
我热得呼哧直喘,又恰逢鸢迩飞快灵敏的躲闪着底下喷薄的火焰。
我一时东倒西歪,被撞进了漾临的怀里,鼻尖低低一嗅就能闻着他的味道。
我面上一绷,推开他很快爬了起来,与他相隔几人距离。
漾临瞅我一眼,失笑道:“方才轻薄我的时候,却没见着你作出这般姑娘家的羞涩。”
我诧异的拧眉,嚷嚷道:“不过是咬你一口嘛,这算是轻薄,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
难得的,漾临这次闭了嘴没有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