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雨潇潇。
原逝缓缓坐起身,钩起罗帐,疑惑地看着这间屋子。屋子很秀气,隐约间还可闻到淡雅的香味,他去过的地方并不多,然而他仔仔细细回忆,却始终想不起来哪里有这样一间屋子。
靠着床头的那一面有扇竹窗,窗下有张桌子,桌上有一面梳妆镜,镜中映着一点微弱的烛光,借着这点烛光可以看到,桌上还摆放着胭脂香粉。
这应该是姑娘的闺房,原逝赶忙下床,他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睡在女人的屋里。在他打开门之后,他却一下子全想明白了。在他昏迷时,箫儿把他带回了相思洲,这间屋子正是箫儿的闺房,他之前的确没见过里面的样子。
原逝回头看了看箫儿的床,只觉全身发烫,他关上门,顺着檐廊拐到窗外,微微扯开胸襟。由这里往左边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卷着竹帘的厅里坐着三个人,除了季衡子,还有宋洪和顾知乐,三人似乎正谈笑风生。他站在廊上吹着风、听着雨,心里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他想得入了神,直到箫儿的声音传入耳中。
箫儿忧喜相伴,道:“江煜,你终于醒了,你怎么穿这么少?都怪我,我把你的衣服放进柜子里了。”
原逝抚摸着箫儿的脸,这张细嫩的脸上未施脂粉,令他爱不释手。“我不冷,你夜里……睡在何处?”
箫儿脸上也烫了起来:“我睡在我娘生前住过的屋子,爷爷和顾大哥都在,只能腾出这间给你住了,你若是不愿意,便只好……”
“你要让我和顾知乐住一间?”原逝搂住箫儿,轻声道,“我怎会不愿意?”
“那便进屋吧,你的伤还未好,不能再添上风寒了。”
“我还没说完,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原逝附在箫儿耳畔道:“我觉得‘江煜’太过生疏,以后若没有旁人在,你要唤我为‘玉郎’。”
箫儿轻轻一笑:“我答应你。玉郎,可以进屋了么?”
见原逝坐回床上,箫儿重新点了一盏灯,然后将浸在热水盆中的手巾拧干,递给原逝道:“你擦擦脸,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不饿。”
“这两天你一点都没吃,怎会不饿呢?”
“已经两天了?”
“嗯,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要不要吃鸡蛋面?”箫儿笑道,“我可以给你多加个蛋。”
若不是箫儿提起,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今日是他的生辰。原逝紧紧握住箫儿双手,道:“箫儿,谢谢你,让我此生有你。”他略微一迟疑,接着道:“那册秘卷我一直带在身上,是你替我收起来了,对不对?”
“嗯。”箫儿抽出手,起身道,“我没有偷看。”
“你可以看,你应该看的。即便你不看,我也应当告诉你。”
“我先去煮面,等吃完面再告诉我,好么?”
“好,别忘了给我多加个蛋。”原逝眼中含笑,笑里尽是疼惜。
箫儿从食盒中端出面,放在竹编的小桌上,原逝坐在桌旁,从她手里接过筷子,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箫儿笑道:“你慢点,今日少吃一些,明日我再多做些你喜欢吃的菜。”
一个荷包蛋下肚,原逝道:“顾知乐来做什么?”
“是顾大哥帮我把你带回来的,他说反正顺路,等你痊愈,要你陪他一起去见他哥哥。他偷喝爷爷的酒,被宋爷爷逮个正着,爷爷正罚他剥花生呢。”
“虞舟羡可是回了微云山庄?”
“嗯,他怕江蓠等着急了。”
“是他们为我疗的伤?不对,当时我毫无防备,伤得要比上回严重许多,不可能是他们,难道是你爷爷?”
箫儿摇摇头:“是原伯伯。”
“父亲?”原逝停下最后一筷子面,“他留信给我,说他要去洛周,他没走,他在骗我。”
“他没有骗你,在为你疗完伤后,他便动身去了洛周。”
“他是不是觉得,我丢尽了原家的脸面,幸好我看不见他那副教训人的样子。”
箫儿莞尔一笑:“他说,你是他的好儿子,他希望你能在洲上安心养伤。”
原逝吃完面,放下筷子,盯着空碗,沉默不语。
箫儿走向衣柜,取出那本手掌般大小的册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没有解药,是不是?”
原逝并没有去翻动册子,起身道:“母亲猜测得没错,里面确有记载。若中毒不出一日,冷露草的嫩根可以解毒。”
“不出一日?或许我们可以试试。”
“你问勾雷先生之时,他可有提到幻冰虫?”
“未有提到。”
“海外有幻冰虫,肉眼难见,聚而化草,性极阴寒,因其罕见,异族只用它来保存最贵重之人的身躯。”
“你是说幻冰虫化的草便是冷露草,那海外可有解药?”
“月沉宫里不可能有冷露草的嫩根,海外异族所在之地,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找到,所以没有解药。”
箫儿尽力含住眼泪:“那该怎么办?”
原逝却释然一般:“顺其自然。箫儿,你知道你有多让人心动么,只要你愿意,一定会有比我更……”
箫儿背过身道:“你若坚持说完这句话,从此以后,你我便形同陌路。”
原逝怀抱住箫儿,脸上竟现出一抹红晕。“我是想说,一定会有比我更好的男人来疼爱你,可是,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我愿在衣为领,在裳为带,我们……成亲可好?”
“成亲?”箫儿的脸不禁又红得发烫。
“纵使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闺房也不能随意给男子住,除非这男子是她的夫婿。”
“我没有成过亲,”箫儿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我是说我愿意和你成亲,只是我不知道……我不太懂……我想先问过爷爷。”
原逝温柔地笑道:“不用着急,终身大事,是该慎重些。”
“你好好歇息,我去看看爷爷他们。”
箫儿端起碗筷,逃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屋子。
一晃眼,来到相思洲已有半月,原逝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这日一早,顾知乐外出闲逛,回来时已是黄昏。他手里拿着个精雕细琢的小盒子,做贼似的走进厨房,朝箫儿笑道:“箫儿,你这一声‘顾大哥’可不是白叫的,这是我一点心意,等你成亲之时,我再送上一份大礼。”
箫儿边切菜边笑答:“谢谢!先放凳上吧,我做好饭菜便收起来。”
顾知乐有些神神秘秘:“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千万别让江煜发现,我可没打算送他一份。”
箫儿不由多看了一眼,笑道:“他呀,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向你要的。”
“反正就是不能让他发现。”
“我知道了。”
“那我走啦。”
谁知,顾知乐前脚离开厨房,原逝后脚便迈了进来。
他拿起凳上的盒子,问道:“他送你什么了?”
“顾大哥没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他对我千叮万嘱的,不能叫你发现了。”箫儿揭开锅盖,飘出一阵饭香,“你别让他知道你看过便好。”
原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方叠得平平整整的绣帕,看起来要比寻常的大出许多,他展开一看,却将绣帕迅速塞入灶火之中,此举倒像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急于毁灭证据。
箫儿恰是没有看见这一幕,笑问:“里面是什么宝贝?”
“什么也没有,这盒子挺好看的。我有些时日没练剑了,我找他活动活动筋骨。”眼看火苗将绣帕烧尽,原逝才放心地离开厨房。
“顾知乐,谁让你送箫儿那种东西了!”
好在顾知乐眼疾手快,用扇子挡住了原逝手中的竹枝。顾知乐边接招边道:“谁让你看的!我是怕箫儿不懂人事,受人欺负还不自知。”
“你倒是懂得很。”
“略懂而已。”
“这种事不劳你费心。”
竹枝开裂成数条落地,原逝收招道:“看来是时候登门拜访顾庄主了。”
“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见原逝纵身掠开,顾知乐喊道,“原江煜,原公子,你可不能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来。”
斜照染红江天。箫儿坐在洲畔,遥望着江面。已经是第十三天了,原逝却还未从陆霍城回来,她几次想动身前往,却又害怕途中错过,因此犹豫不决。从阳秦寄来的信还放在他屋里,也不知道信中是否有要紧之事。箫儿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明日她要去找他。
渐渐地,黑夜降临,眼前只剩比天更暗的群山的轮廓。季衡子提着灯走近,将灯挂在竹竿上,道:“箫儿,自从那小子走了之后,你日日在这里苦等,爷爷看了实在是心疼。”
“爷爷,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箫儿苦笑一声,“我真傻,爷爷又何从得知呢?”
季衡子笑叹道:“等他回来,爷爷帮你教训他。”
“不要,他待我很好的。”箫儿又望向江面。
忽然,江面上有灯火闪烁,不久,传来“哗哗”的水流声,箫儿站起身,对着季衡子道:“爷爷,你看,是不是他回来了?”
季衡子微笑道:“这水声定不是宋老头撑的船。”
“江煜,是你么?”箫儿喊道。
船上的人听到呼唤,向前用力划了几下,接着一跃而起,踏着水波,飞身至岸上。
“箫儿,季老爷子,你们……是在等我?”
季衡子道:“我一把老骨头等你作甚。怎么,做客崇瑚庄,乐而忘返啦?”
“爷爷……”
“箫儿等你很久了。”季衡子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原逝牵起箫儿双手,笑道:“是不是又想我了?”
箫儿轻轻瞪了一眼:“我不过是想出来看星星。”
“我先让你看样东西。”原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箫儿手上。
箫儿抬头微睇:“不会是空的吧?”
“你,打开看看。”
“好漂亮的桃花簪,这是你送给我的?”
“嗯。”原逝将簪子插在箫儿发髻上,“以此为聘,箫儿姑娘可还满意?”
箫儿嫣然一笑,道:“玉郎所贻,我皆满意。可是,我没有嫁妆。”
“你既已许我一生,又何需嫁妆。”
箫儿依偎入原逝怀中,忽然又推开他道:“你的剑呢?”
“还在船上。”
原逝掠回船上,将船划至岸边拴住,取出剑拿到箫儿面前,道:“你看,还是原来的凌雪剑。”
“这簪子定要不少银子,你怎么得来的?”
“路上一伙盗贼送的。”
“这么多天不回来,原来是跑贼窝里去了。”
“不是的,是我和顾知乐端了一个贼窝,算是赏金。这簪子是定做的,所以耽搁了几日,已经很快了。”若不是遇上这伙盗贼,说不定他还真会打凌雪剑的主意。
“是么?那下次碰到顾大哥,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见箫儿面露微笑,原逝岔开话道:“箫儿,我还没有拜见你的母亲,你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竹林那间屋子里,有我娘的画像,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去。”
“我若介意,怎还能娶她的女儿?”他一手以剑挑灯,一手牵住箫儿,“我们现在就去。”
“对了,有一封从阳秦来的信,你要不要先看?”
“事情得一件一件来,信是后面说的,自然放后面看。”
两人在同样的一盏灯下,走过同一条竹林小径,原逝只希望时光可以流逝得慢一些,这样留给她的回忆或许便可以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