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异的咖啡馆
昏黄的灯光在空气中漂浮，晕染得周遭似乎有些迷 离的味道。站在咖啡馆门口，有点茫然。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一条灰扑扑的大街，在我的身侧延伸，摇晃，像是一条河在涌动，不安地涌动。我很奇怪自己的感受，这是一条奇怪的大街，陌生得让我打寒颤，我怕，我一落脚，就会被吞没。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那套不太干净的校服，前衣襟上有我吃饭时撒下的油渍，记得妈妈还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这会儿似乎她尖利的呵斥还在我耳边，她说我是讨债鬼。这套校服后面有我的秘密，我知道后背上有一些小孔，染了墨色，那不是痛苦，是幸福，那是我后桌的王菲菲留下的记号，是我心里的隐秘。我身上还背着书包，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书包沉着呢，可是老师们都不知道，我这个班级前三名的学生，书包里装的有几本是有女人裸体的漫画书。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瞥了一下咖啡馆门侧的牌子，回归咖啡馆。这名字有点奇怪的味道，以我初二年级学生的智商，还弄不清楚回归是什么。我妈妈每天把我送出门好像就不愿意让我回去，她总是用尖利的声音告诉我，中午不要回来了，在学校门口买一碗面吃，吃完就回学校去，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我妈妈不容易，早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爸爸就被狐狸精拐跑了。妈妈一个人拉扯着我，我想，我就是她的累赘，如果没有我，她肯定能找一个好男人再嫁出去。我知道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在追她，可是她似乎没有了激 情，甚至是像怒斥我那样的怒斥，她都不肯轻易付出，她看男人的时候总是风轻云淡，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她才是个暴躁的女人。
弟弟，过来坐这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哥哥向我招手。
咖啡馆里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诱 惑了我的胃。而且，我很想摆脱我身后的大街，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那灰色之下窜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我冲那个少年走去。咖啡馆里冷飕飕的，似乎是有风，我确认，这风不是从门口进入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咖啡馆，我总觉得看不清东西，甚至天花板上的吊灯，看着也像瞌睡人的眼，无精打采的。这个比喻是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里的，我曾经读过，很喜欢，可是真正用到了这个词，却感觉连空气里都飘着一种神秘和忐忑。
奇怪的是我却能看到那少年牙齿很白，脸上笑容很干净。
我迷迷糊糊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来，尝尝这杯咖啡。
我闻了一下，似乎刚刚闻到的香味就是这种，就急不可待咽了一口下去，我怀着十二分的期待去迎接这新的尝试，却在刹那间觉得整根肠子都苦起来，从来没有喝过咖啡，我以为它很香，却不知道它喝起来这么难以接受。
你知道吗？这咖啡有着妈妈的味道，可是我恨她。那少年似乎说得很轻。他收了笑，面上平静无波，仔细看，却能从中看出少许的躁动来。他的话似乎让我产生了共鸣。
我神使鬼差地附和，我也恨我的妈妈。
是吗？一丝诡异的笑容从对面少年的脸上浮起，可是你知道吗？我杀了她。
哈哈，这个人可真逗，还想吓我。我故作高深地说，哦，你会杀人？怎么杀的？我可经常杀人呢？长机枪一扫就是一大片，你会吃鸡吗？我经常玩那个，我可是那里面的老大呢？
吃鸡？幼稚鬼，我早就不玩那个了，我把我妈妈杀了。用菜刀，在她又一次在我耳旁聒噪的时候，我砍了她。鲜血从她的脖颈间喷涌出来，喷到我脸上，我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手指着我。少年的脸似乎有些扭曲，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手指伸着。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看着我妈妈倒了下去。你知道吗，死了的妈妈听话极了，我把她摆成啥样是啥样，对，她听话极了，哈哈哈……少年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他笑得趴到了桌子上，身子抽搐着，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是泪。
我忽然恐惧起来，我感觉他说的似乎是真的。我对我妈妈也失望，可是我从不曾想过伤害她。
怎么，怕了？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疼痛。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我忽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指着少年大喊，这是个杀人犯，他杀了他妈妈，快把他抓起来。我的声音在咖啡馆的天花板上碰撞，发出嗡嗡的共振声。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凄厉、尖锐。
之后，是死寂。
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
少年又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小弟 弟，坐。
二、不同的妈妈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压得我肩膀生疼，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向四周看去。我不知道，这咖啡馆竟然坐了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喊声，距离我最近的一对青年男女，和我之间只有几步远，我看到他们旁若无人依偎着，似乎在亲 吻。
弟弟，先把我的故事听完，我的妈妈死了，我很快活，你知道吗？很快活。
我瞪着他，心里想着我所知道的所有脏话，我想把这些脏话一个一个都砸给他，可是我不敢。我怕他忽然掏出一把刀子，把我给砍了。
你想说什么？人渣？畜生？少年的眼睛又让我疼痛起来。我曾经是老师们眼里的优等生，是亲戚邻居们口里的好孩子，是小孩子崇拜的大哥哥，女孩子们追着我喊白马王子。我读过太多的书，我当然懂得乌鸟反哺，我，我也爱我的妈妈。可是，我就是想让她能听我一次，希望她安静下来，不要在我耳边聒噪，她的声音让我耳朵疼，头疼，眼睛疼。
少年两手按着桌子，半站起来，头向我这边前倾，呼吸几乎打在我的脸上。我眨了眨眼，身子往后撤着，觉得他嘴里有一股味道。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和女孩子的交往都要向她一一汇报，甚至包括鸡蛋应该怎么吃，穿什么样花纹的内 裤，你能想象吗？少年一边问我，一边颓然坐回椅子。
我妈妈虽然没这么严格，但是，也挺聒噪的。我低下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记得妈妈曾经追问过王菲菲的事情，王菲菲给我写的小纸条被妈妈发现了，她唠叨了我几乎半个月。
感谢你理解我。
不，我慌忙摇头，我不理解你，一点也不，虽然我妈妈暴躁，严厉，可是没有妈妈就没有我，我不会伤害妈妈。
是呀，我也曾经像你一样，甚至曾经对妈妈说过，我要做她的卫士，那时候妈妈还亲 吻我的脸蛋，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妈妈，妈妈，我想你。少年忽然涌上巨大的悲哀，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很响，声音让我听着很不舒服。
一个女人走过来，挨着那少年坐下，也就是坐在我的对面，女人的眼睛我很喜欢，像是桃仁，闪着慈爱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起来家里那个暴躁的女人了，她们似乎有点像。这怎么可能，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妈妈有一刻是慈爱的。
张超宇，能不能吃快点，马上迟到了知不知道？
张超宇，能不能长点心，一个小数点你都能点错？
张超宇，没良心的家伙，跟张建浩真是一模一样，看你那摸索劲。
……
张超宇是我的名字，张建浩是我爸爸。
孩子，我能先和你说会话么？
我疑惑了，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阿姨，你知道，他，他……我指着那个少年。
我不管他怎么了，我就想让你知道我的故事。女人微笑着，笑容像是一个诱人的蛋糕，我特别特别爱吃的那一种，我妈妈永远不可能给我的那种。
好吧，阿姨，您说。
我的儿子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他是个求上进的孩子，我很爱他。
那天，他兴冲冲回来，告诉我，妈妈，我考查了一个项目，做成了，咱们一定会有大发展。
需要多少投资？
一百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百万，几乎是我全部的家产。这孩子真敢想。
我不想泼他的冷水，可是，总是需要调查的。我暗地里了解了他所说的那个项目，发现他所谓的项目就是陷阱，踏进去，商场的诡谲就会把他吞没。当我告诉他的时候，他气得直跳脚，他怎么会相信他的只有初中文化的妈妈呢？他学的是市场企划，他嗤笑我的观念已经落后。我说服不了他，母子俩斗争了许久，后来，他离家出走了。在外面住了半个月，不回家，不接电话。
我们在斗争，可是哪一对母子之间没有斗争呢？
是啊，我看看那个少年，他还趴在桌子上，声音已经很小了，或许他也在听女人讲故事吧。他把他妈妈斗死了，我呢？我记得我曾经偷偷把妈妈的化妆品扔到垃圾桶，换来妈妈拿着笤帚疙瘩在我屁股上留下几道红痕，还有，我还曾经在作文里丑化我的妈妈，写她是个母老虎。
你们的斗争，谁赢了？我问的声音很小。
我拿出了全部的积蓄。
啊？这，您不怕？
怕，可是有什么办法，没有经历是不会成长的。三个月，他把我的钱砸完了。
女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您一定很恼火吧？
也恼火，当年孩子小的时候，我在寒风中卖煎饼，烈日下打火烧，后来有了积累，盘了一家饭店，虽然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可是每天也是三更就起来准备饭食。直到后来我有了积累，开始投资，才稍微轻松了一些，有了百万家产。可以说，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
我跟着点头，您的孩子太不懂事了。
不，不能这么说，哪个孩子生来是懂事的呢？没有经历过，他永远长不大。所以我很欣慰，这件事之后，他长大了，他趴在我腿上呜呜地哭，一声一声叫着妈妈，他从十几岁开始，就没在我的怀抱里哭过了。那一刻，除了心酸，我还收获了久违的幸福，百万家财换来孩子的成长，值得。女人擦了擦眼睛。
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个女人怎么就不是我妈妈呢？
你为什么不是我妈妈呢？那趴在桌上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不，我不可能做你们的妈妈，每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天使，我的爱给了我的天使，可惜的是，在他即将东山再起的时候，我却……
怎么了？我问。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的儿子，请你告诉他，妈妈一直爱他。然后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离开了。
我感觉有些诡异，那少年和这女人，包括咖啡馆里所有的人，好像都不正常。可是他们看起来又是那么真实，我能感受到他们哭和笑的真实度。
你去自首吧哥哥，我对那个少年说。
自首？还用自首么？我把妈妈杀了以后，痛快了一阵。可是，后来，我叫她，晃她，我喊她起来给我做饭，想让她给我洗衣服，我想听她唠叨的声音，周围太静了，静得让我崩溃。我妈妈躺在那里不吭声，我亲 吻她的脸，她的脸是冰冷的，我把她抱到怀里想要用体温温暖她，可是不行，我心里知道我是把她杀了的，她永远不可能再醒过来。我开始痛恨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个恶魔，恶魔，你知道吗？那天，我坐在客厅里，妈妈的身体早就僵硬了。我想我应该去陪她。我把刀对准自己的手腕，我想，割开动脉就可以死去了，可是我怕疼，我怕。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羞惭。我是个胆小鬼，疼痛作用在我手上的那一刻，我就把刀扔掉了。我开始想象妈妈会有多疼，我的确是个混蛋，是个人渣，我不配做人。少年忽然发起狠来，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我听着啪啪的声音一下一下响起，心里早已经混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忏悔的杀人犯。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向妈妈下手，世上有后悔药吗？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么详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自首。我想我应该找个地方，用手机拨打110，让警察叔叔把他带走。
然后我又从内心可怜起他来，如果他的妈妈像那位阿姨一样的话，不，我不该这么想，妈妈是不能选择的，他的行为不可原谅。于是，我坚决起来，站起了身子。离开座位之前，我又看了他一眼，很奇怪，他扇了自己那么多耳光，脸上竟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他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两眼呆呆的，倒像是无害的婴儿了。
三、卫生间惊魂
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先报警，然后给我的妈妈打一个电话，让她来接我，虽然我知道她一定又会骂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
看着咖啡馆的标志，向右拐就是卫生间。去卫生间的途中，我看到那座位上还有几组人，他们似乎都对我充满了期盼，渴望我在他们身边停留。这真不是我的臆想，我理解他们眼睛里包含的东西，就像是我对王菲菲的期盼。王菲菲坐在我的后面，每天，我都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王菲菲像一个花蝴蝶一样从我身旁经过。我太清楚自己的目光了，尽管我看不到，但是我给自己在心里画了像，我嫌弃自己没出息，可是我真不想有出息，我觉得这种期盼对于我来说太幸福了。但是这些人为什么期盼我呢？我能给他们什么？
我在犹疑中向卫生间走去，抬头看了看闪着的牌子，走进男厕所。这里好像是没有人，我左右看了看，还打开了三个门，然后进了第四个。里边很干净，我没有忘了把门拴上。我的手机在书包的夹层里，这时我才发现我一直没有放下书包。拉开拉锁，拿出手机，我不由吃了一惊，手机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各种断痕竟然看起来像一个恐惧的人脸。我辨认着数字，拨打110，通了。
您好，这里是110服务台，请报上您的位置。
回归咖啡馆，我压低声音说。
回归咖啡馆？对不起，那里是特殊区域，不在接警范围。然后，滴滴，断了。
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在我的印象中，110是不会出现这种拒绝的，为什么还有不在接警范围之说呢？刚刚的那个接警员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带着寒气，就不怕人投诉？
我还是让妈妈来接我好了？妈妈的号码比较长，我费了点时间才拨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您查证后再拨。声音还是冷冰冰的。
难道是因为屏幕不清楚我弄错了？我又睁大眼睛按了一遍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您查证后再拨。
不应该呀，妈妈的手机从来没有打不通过。她曾经给我说，讨债鬼，你娘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就是怕你有啥事。
难道是妈妈出事了？
我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的小心脏又砰砰乱跳起来。
这时旁边的夹板上传来了扣扣的声音，小兄弟，我能加个塞吗？我实在是等不及，你一面方便我一面说，好吗？
你是在和我说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起来，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做怎么样的反应了。
是，是的。一双大脚从夹板的下面露出来，脚尖相对，似乎很局促。我从来没有加过塞，我是个很遵守规则的人。不，我不是，我是个破坏规则的人，我不配提规则这个词。
我有些凌乱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然后我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只有和你说了，我才能解脱，小兄弟，帮帮我，我实在是痛苦。
不，我没有义务听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把手机装进书包，手放到把手上，准备出去。
不，你不能出去，我的手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这个隔断里顿时拥挤起来，那个人不知怎么就到了我身边，我有点毛骨悚然。乾坤大挪移？武林高手？这武林高手怎么会找我求助？
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那人把我按在角落里，让我像小鸡仔一样蹲下，一边示意我不要出声。他也蹲在另一个角落里，高大的身形看着蜷缩得难受。我在一个角落，他在一个角落，隔着一个便池。
小朋友，可能你心中有很多疑惑，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安静地听，好吗？
我看了看那人的脸。是个英俊的男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特像电视剧里的男一号。我怀疑他是个演员，因为在我的身边还没有这么帅气的人出现。
你是演员吗？
不，不，孩子，你听我说，我需要你传个信儿给我爱人，告诉她我很爱她，我后悔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今天我本来就是去找她的，可是……
那你一会儿去呀？
我，没有机会了，只有你能帮我，我爱人叫韩丽红，在花语百货做售货员，我们俩是大学里自由恋爱，结婚七年，有一个女儿，本来我们虽然清贫却也幸福。可是我犯错了，一个男人，遇到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能帮我升职，甚至，她是个富婆。我没有经受住诱 惑，我妄想脚踩两只船。可是那个女人爱上了我，逼着我离婚，我舍不得女人为我带来的一切，狠狠心和我爱人离了婚。
那个男人的语速很快，仿佛是要和谁抢着说话。
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爱人泪眼婆娑的样子，我想我的女儿，跟着富婆过了两年挥霍的日子，我越发感觉没意思极了。我不知道韩丽红会不会原谅我，可是我知道我没有一刻忘记她，我想让她知道我爱她，我很后悔。小朋友，你会替我告诉她的对不对？男人的眼睛里闪着渴望。
可是，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呢？
男人身子一震，我，我不能，不，不，孩子，你不要告诉她了，让她恨着我也好，我还想得到什么呢？一个背叛的男人，现在的结局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孩子，谢谢你，你提醒了我，不要告诉她我爱她了，我没有了这个资格。男人的神情似乎是痛苦，又似乎是解脱。
这时外面有了脚步声，比较嘈杂，似乎是一群人。
男人把门打开，果然，厕所门口站着两男三女。
四、我的妈妈和爸爸
张超宇，张超宇，你给老娘醒来。我妈那个暴躁的女人又在吆喝了，声音在我耳旁像是吹哨子那么尖锐，刺得我耳朵生疼，这种疼痛让我睁开了眼睛。
张超宇，张超宇，妈妈忽然声音变调了，似乎有些惊喜和颤抖。我看着妈妈的脸，就离我不到十公分，可以看到她眼角的眼屎，好像还有几根白发。这是我妈妈？谁不知道我妈妈一出门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三十多岁正当年，啥时候有了白头发？
忽然，妈妈的眼泪就像水管坏了似的往外喷，然后一下子就扑到我脸上，我说的是她的脸扑到我脸上。我一下子害羞起来，十四岁，好久没和妈妈这么亲昵了。我不知道她发什么疯。张超宇，张超宇，妈妈叫着我的名字亲了我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了出去，随即我就听见她的喊叫声，医生，医生，我儿子醒啦。
这个时候我才有了空闲看我的周围。肯定是医院了，我妈刚刚都叫那么大声了，病房还是我常见的病房，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刚刚好像我还在咖啡馆。
一大群医生涌进来，一个一个兴奋的样子。有什么不适么？为首的医生带着口罩，声音非常亲切。
没有，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还是感受了一下，真没有什么不适，然后他又要求我抬了胳膊和腿，我照做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什么都没穿，全身插满了管子，这些管子好像是吸在身上的。只在我的腰腹处搭了一条毛巾被。我的脸一下子臊了起来，不过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是配合着完成了他们的问话。
小朋友，你能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我的天哪，这怎么还有摄像机？妈，妈，我叫起来。
我妈妈从人缝里钻进来，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看起来却精神多了。宝贝，你想怎么？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我妈？赶紧给我盖好，你没看有摄像机？我低声和妈妈说。可是屋里的人倒都是耳朵尖的，哈哈笑了起来，还逗趣说，小朋友害臊了。
妈妈倒是听话地帮我把腿盖住了。然后对医生说，我觉得还是先给我儿子做个大检查，这忽然间醒来，虽然感觉着没啥，就怕……
对，您说的对，我们也想看看是什么原因让您的儿子经历这么大的事情睡了三天却毫发无损的。
于是去掉管子的我被两个力气很大的实习生连床单带人转移到另一张方便的床上，开始了各个科室的检查。脑CT啥的反正我也不懂，该照的照了，改拍的拍了，倒是没用多少工夫，似乎是专门给我开了绿灯。检查结果，啥事没有。我早就躺得不耐烦了，嚷嚷着要下床。我妈，很值得一说，一直陪在我身边，那个小心翼翼的劲儿，是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仿佛我是个易碎的瓷器，不，不是瓷器，是宝贝。她的目光里闪着慈爱，那个女人，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咖啡馆里的女人，怎么那么清晰呢？是我的梦？不像啊！
妈妈是不给我思考的时间的。宝贝，宝贝，咱慢慢来，先坐起来。妈妈扶着我，不让我站那么快。然后又一条腿一条腿给我挪到床边，拿来我的拖鞋，然后把我的胳膊搭在她肩上，才让我慢慢下了地。我在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当然这时候妈妈已经给我穿上宽大的病号服了。
没事了，妈，你干嘛这么小心。
妈妈差点把你丢了，能不小心么。妈妈一边说，眼里的泪花花又出来了，我还没看过她这么脆弱呢。那一群扛摄像机的这会儿倒是没见，我注意到门口有个男的挺局促地站在那，眼巴巴地瞅着我们娘俩。
妈，那个不是我爸么？我虽然和我爸见面次数不多，可还是有印象的，他在我妈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到学校找过我两回，一回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不认他，也没叫他爸爸。还有一回是在六年级要升初中考试之前，我想过过叫爸爸的瘾，连着叫了好几声，把他高兴坏了。我感觉我爸爸好像也挺稀罕我的，就是我妈妈不让我见他。
你有爸爸？我妈脸耷拉下来了。
妈，我拉长了声音，皱了下眉，毕竟是我爸。
好啦好啦，妈妈今天看你面子。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冲我爸喊，张建浩，今天看你儿子面上，进来吧。
我爸从门口冲进来，超宇，怎么样啦，这几天我一直守在这呢！就是，你妈，不让我近你的身。
怎么，你还告状？我妈翻了个白眼。
丽丽，这么多年了，有啥气不能消了呀？
不能，你怀里搂着新人呢，我这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给你养儿子呢。
看你，当着孩子面，说的啥话。
我听着俩人的交谈，心里好笑，要说不恼我爸，那是瞎话。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没少挨别人挤兑，再说了，要是我爸不变心，我妈也不能一直喊我讨债鬼呀。
丽丽，我早和那人分手了，其实当年，要不是你那么坚决，我是不会离开的。我听见我爸低声跟我妈解释。心里嗤笑他，早干嘛去了？不过我也清楚我老娘的性格，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么多年，她除了骂我的时候提到我爸，我爸的其他任何信息她全都避开，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提。我想，我这次是不是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了，或许，我就要过上有爸有妈的日子了。可是到现在我还一头雾水呢，我不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五、关于车祸的新闻
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妈妈和爸爸像保镖一样跟着我，看我没啥事，爸爸就帮妈妈规整东西，准备明天出院。
正对着病床的墙上有一面小电视，我让妈妈打开了。好像是县电视台正在播报新闻。一个女记者对着镜头，观众朋友们，经历了沉痛的不幸之后，今天终于能够稍微高兴一点了，三天前公交车事故的唯一的幸存者，初中二年级学生张超宇已经醒过来了，初步检查，没有任何损伤，我们愿意相信，这是上天赐予张超宇的幸运。然后这女记者一闪身，我的天哪，光着腿的我么那不是？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王菲菲，这个样子要是让王菲菲看到，不要笑死我。我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生气起来。然后我又猛地坐了起来。
车祸，唯一的幸存者，我的脑子里闪出了一些画面，失控的车速，摇晃的车身，争吵的司机和乘客，刺耳碰撞声。我出了一身冷汗，是，我背着书包上学，坐公交车，路上，发生了车祸。一个女乘客坐过了站，非让司机半道停车，还动手抢方向盘。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咖啡馆，难道？那些人都是当天的遇难者？当时在车上我只顾低头看手机，倒是没注意车里有什么人，直到那个女人和司机争吵，接着就是车祸。
妈，爸，这两天关于这个车祸的报道给我找一下，哎对了，我的手机呢？
你的手机呀，在书包里呢，屏幕坏了，数字都看不清了。
坏了？我越发想要了解车祸的情况了。
爸爸用他的华为手机给我翻新闻，啥时候换成华为了？华为华为，中华有为，老师们在课堂上没少讲美国制裁华为的事，这倒是让我对我爸刮目相看了，这还是个爱国者呢，嘿嘿，看来他日子过得还行，华为这款手机可不便宜。
除了整体报导车祸情况的，有两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则，配图是一个小伙子，半跪在一个女人的旁边，那个女人很面熟，应该就是那个拿出百万资产给儿子买教训的母亲。我看了看那个儿子，脸上涕泪纵横的，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叫高文保。我想，或许，她儿子根本就不需要我再告诉他，他怎么能不明白妈妈对他的爱呢，如果有一天有机会，或许我可以和他聊聊他妈妈的最后时光。
还有一则，是说一对青年男女的。两人遇难后，这两家的家长还打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只是那两个青年人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抱在一起，分开，似乎有很大难度。
这对年轻人仿佛是后来站在厕所门口的五位里的两个。
当时他们是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他们的秘密的。
男孩和女孩，从小学开始青梅竹马长大，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直到家长参与进来。在这个小县城，不管是订婚还是结婚，都需要高昂的费用。男孩的家里不富裕，根本拿不出女孩家里要求的数字。女孩被家里关了许多天，还是逃出来了。在男孩住的地方，两个人发生了关系。可是，女孩的父母就在抓她回去的路上，接到电话的这对儿小情侣慌慌张张离开了家，上了那辆公交车，结果就……
男孩和女孩互相拥抱着，一边和我说一边流泪。他们反复强调，希望我转告他们的家人，他们互相爱着，希望能得到家人的祝福。
可是现在，我为难了。我一个小孩子要是跑出去跟人家说这个，有人信吗？那两家人会听吗？或许他们已经用自己的姿态告诉了家人了吧！
其实，这不是我最头疼的，既然这些都印证了是事实，那么也就意味着我在咖啡馆的经历并不是我的妄想。那么，那个杀了妈妈的少年，也是真的存在吗？我该怎么办？我如果报警，怎么说？我看了看爸爸妈妈，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会相信我，或许他们会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可是，我不能不当回事吧。
我又反复翻了好多新闻，没有找到关于那个男孩的报导。只是，又看到了之前我看了很不舒服的几则新闻，心里又不舒服了一次。有个孩子因为和妈妈争执，从某大桥一跃而下；另一个高三学生毕业前夕，留下“妈妈对不起”几个字，从小区楼顶坠落……
六、王菲菲来看我了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出院，妈妈说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要带几个同学来看我，我期盼着王菲菲能来。
果然，她来了，她站得并不靠前，在几个女同学的后面，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眼睛里闪着对我的关心。班主任老师还是那么慈祥，他对我这个班级前三名的从来没有批评过。超宇呀，赶紧好起来，快点回学校去，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功课可不能落下太多……班主任怎么还是那么唠叨呢？
张超宇，我们代表咱们的同学来看你，希望你快些好起来，早点回到我们身边。另一个女同学，是班里的班干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挺像个官。我可不喜欢这么政治化的女孩子，我喜欢的是王菲菲。我看见王菲菲的嘴噘起来了，好像是有点不开心，为啥不开心呢？我又没怎么着，你想和我说话就到前面来呀。
王菲菲，我叫了一声。
王菲菲的脸刷的红了。班主任和几个同学都扭过头看她。
哦，王菲菲你帮我准备一下学习笔记，回头我到学校借用一下。
哦哦，好的。王菲菲赶紧应着，脸蛋像红苹果一样。
哈哈，不愧是班里的学习标兵，时刻记着学习呢，菲菲，这个任务可是交给你了啊。班主任一边笑着一边交代。同学们也恢复了平静。我看到王菲菲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感觉心里很甜蜜。王菲菲和我似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暗号对接。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王菲菲走在最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眨了眨眼，她的脸又红了。
超宇，宝贝。我妈又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妈，你能不能正常说话？
张超宇，皮痒了？妈妈脸板起来，我却笑了，这才是我习惯的妈妈。
那个王菲菲挺漂亮的，儿子。
啊？那个什么，妈，我要上厕所，你跟我爸赶紧收拾东西，等着回家呢。我匆匆走进卫生间，我可真怕我妈的唠叨。
我爸有一辆小汽车，我认识，是吉利的标志，我和妈妈坐进汽车里，然后，我就看车窗外。就这几天的功夫，我就觉得我特别想念这个城市的味道了，好像我曾经离开了许久。
超宇，那个王菲菲，学习怎么样啊？
对呀超宇，我听你妈说，那个王菲菲……
我的天哪，唠叨的队伍又扩大了。
七、花语百货的韩丽红
我在家休养了两天，爸爸虽然没有搬过来，却也是早上就来，晚上才走。马上要去学校了，妈妈提议到百货商店去买一些日用品，给我添几件衣服。我早就想要一件衬衣，在里边套的那种，外边必须穿校服，爱美的男孩和女孩只能在细节上做文章。比如说，把校服的裤腿改瘦啊，里面套上别致的内衫呀，女孩子头上戴个花卡子这类的。小孩子的智慧有时候也是超出想象的。我妈一直没惯过我，这次倒是答应得挺痛快。
我，爸爸，妈妈，第一次三人行，我忽然觉得很幸福。
商场里挺热闹，二楼是卖服装的，我一边看着服装，一边四处看。
忽然，人们都往一个角落里涌去。
爸，妈，咱们也去看看。我一边冲爸妈喊，一边跑过去。以往，我是不太爱凑热闹的，可是这次，我带着任务。到花语百货，是我要求的，以往我们都是到离家最近的朝晖百货。
我在找人。我的直觉，她就在那人多的地方。
答应他，答应他，人群的喊声又齐又亮，还有打拍声。我想，应该是在求婚。果然，一个男人，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半跪着，眼睛热切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那个女人捂着脸，像是羞的。
丽红，我爱你，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那个男人真的称不上帅，和咖啡馆卫生间的那位大叔比起来真的是天上地下，单从外貌上看。
韩丽红把手放了下来。我看到她的脸庞姣好，脸红扑扑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
答应他，答应他，人群又喊起来。
答应他，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因为没有跟上大家节奏，显得高亢得很，而且，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声音会这么响。
韩丽红也注意到了我，我给她比了一个心，祝她幸福。她笑了，眼睛里带着小星星。然后，她走上前去，接住了那男子捧的花，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多么老的桥段。可是仍然是最幸福的桥段。过去的已经过去，总是要新生的。
有人说，十四岁的小毛孩子，懂什么呀？不，我已经长大了。
人群散去，我发现爸爸妈妈不知道跑哪去了。就一个人在二楼转悠起来，反正他们也丢不了。
八、没有案子发生
你知道吗？我心里最大的事，还没解决呢。
我每天都看新闻，我想总要有人曝出来吧？车祸死者的身份不要查清楚？不要找他的家人？难道一个死人能放很多天？邻居也该有所发现呀？
是的，我还想着那个杀死妈妈的少年呢。我不敢去报案，我怕别人说我有精神病，我坚信这个案子会被人曝出来。可是，没有。
直到我在学校已经上了一个多月的课，还是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
我只好在那些播报这个车祸的新闻里翻来翻去，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那个少年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一个很全面的报道。
全车乘客，十三人，那个母亲，那个跟了富婆的男人，一对小年轻，还有……没有少年。
我有点蒙了。因为那些人所说的事情都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我确信，他们是想借我的口给他们的亲人传递一些什么，或者说是忏悔之后获得轻松。因为我陆陆续续想起来了其他人的事情。
当我在咖啡馆里听到一声鸡鸣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的轻松，有的紧张，有的还是恨恨的。带着恨恨神情的是一男一女，他们自始至终都互相瞪着对方，而其他人看到他们也都是恨恨的。直到我清醒之后看到他们的照片，才知道那个男的就是司机，女的是那个夺方向盘的女乘客。他们都把对方看做敌人，无法和解。我也自始至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大火气，这火气，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小兄弟，我们该走了，你保重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流着泪祈求他们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不，孩子，你有你的路，我们有我们的路，那个慈祥的女人安慰我。
十几个人来到了门口，两辆大巴，一往东，一往西。
和我说过故事的人上了同一辆车，而那两个冤家对头则被引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分别向东西两方驶去，在那令人恐怖的灰扑扑的大街上，渐渐远去。
那个男孩上了哪辆车呢？我努力地回想，却发现实在是没有他上车的记忆。
也好，也好，但愿只是哪位大神弄错了，在我混沌的脑子里塞了那么一段混沌的故事。
你们知道那天我爸爸妈妈去干什么了么？
我妈妈，被我爸爸，拉到花店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