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习俗,若不从屈、伍一类人物去推导,是很易得的。“五月五,值溽暑”(时令别记),南方湿热,于旧时看来是暑毒极重的日子,于是“蓄采众药,以蠲除毒气”(夏小正)。粽子这一食物,“象阴阳相包裹”(风土记),“黏合熨帖,纳药寂心”(白风月录),怎样看都只是一种顺俗合季的食物。此外诸俗,如悬艾,佩符,插菖蒲,饮雄黄,浴兰汤,皆可视作南地防暑去疫的自然续延。即便是竞渡、敲钟、挂钟馗这类来历不很分明的端午习俗,与其算作是对坠水亡故的旧人的哀悼,倒不如看成是节庆日盛后自然结构的贺典。
究竟为何,端午会成了一种纪念?
青年时候,我曾问楚奔1先生,缘何人们要将屈原的性命与端午的节庆牵系呢?楚奔先生言道:“把过节的情寄在人们崇敬热爱着的人身上,是一件自然的事。吴地的人记着伍子胥的复仇,而整个汉地的人,都记着屈原的忠贞、纯正,记着屈原的浩瀚与华美。”
“可屈原只是一位不事农桑的大贵族,写得也是不受百姓待见的诗,为何会受到此等欢迎呢?”
“若种地织布的人只喜种地与织布,为什么关帝庙的香火那么旺?人们总会喜爱美好的事物,会爱着爱国的人,敬着尚美地方人,哪怕不很理解他的诗,但那种情感,总是相通的。”
我当时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若说是爱国,那民元前,中国是被王朝窃走的,民国时,无非是窃国者的数目庞大了些。君即国本,国为君土,忠君方为爱国。而百姓对君又有何忠?无非稻笋肥美时唱唱丰收,徭役较闲时感感恩泽。数千年来,聚义举事,宁有种乎,屈原自是善人,但这善人愚忠,不能让奸王受戮不谈,竟为了位昏君的受囚而坠河。这不过是一个执着于幻象的蠢人,一个不识民情知想的凡夫。
但人们不爱国么?安史之乱,靖康之耻,河北、晋㿟,遍地的勤王军里,不少是先前受着所谓盛世压榨的饥奴。清军入关,西河九叛,无数垒成贵胄丰碑的尸山,只是数年前望盼闯王新政的农人贩卒。抗战时,追着日军伥鬼满街奔打的不识字老父;荒政时,以芦草与腕血刻书乡邻苦难的秀才。那国何时是他们的,而他们,又何尝不视那帝王将相的国,是他们的一位伙伴、一位母亲、一位同胞,一个需要用热情、劳作乃至生命去感恩的同志。
可国是土地、社区、家庭具现的扩大,但美呢?唱着秽歌,喜看扭打的汉子们,为何赛龙舟、吃粽子时,说得是莫望屈原的恩呢?
我想:“一些人是不在意屈原的,节便是节嘛。”确实是如此。粽子咸蛋好吃,做来也能储放。好酒的忙人找个饮酒的由头,暑热熏陶时候找个消暑的借口。一些老人讲念什么屈原梨园,那不甚重要,但他们要施粥,要给药,这白捡来的好东西,如何不能消受?
但,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是屈原?关羽不行吗?他佑了那么多行当,要说端午的风俗是为了消武圣的肃杀,也绝非不合情理。
“太近了,太近了。”
屈原便不近么?端午风俗最迟汉时便有,齐梁时则有屈原纪念之传说。中国的神话传说,于历史上有过几次大异变时期,将屈原的名字全然替为钟馗、南华,绝非不切实际的戏言。可为何便是屈原胜了?胜得悠远而持续,胜得不受帝王扰乱,不受士人避嫌,不受黎庶厌烦,胜得自然贴合,令人感怀。
中国。
中国之上,帝王将相,商旅行卒,仆役耕织。屈原,一位明智却忠君的贵胄,一只高傲也萧疏的穷乌,一个吟诵水草之美的良人,终身不负自己的心意,于国尽力,于君尽力,于文章与生存尽力,直至国衰君困,自己带着未尽的抱负与志趣力竭而死。屈原不是完美之人,但它作为一切美好事物的妥协,是中庸之国郁蒸而出的一股灵气,是酷暑腾云中的一抹清风,权贵受着诗与忠的抚慰,凡人饮着辞与情的清冽。他不算英杰,不够纯粹,但他是好人,是美人,是能枨触于休憩游耍之日飘忽心灵的一个历史上的人。
情感。
无论事实如何,他已是这个节日里的一种情感。
我能这样理解吗,楚奔先生?
作于乙丑癸未。2
注释:
1、即贺晋涌(1894-1985),安徽绩溪人,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比较宗教学家,中国现代民俗学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胡适称贺晋涌“性情高古,不喜遂定”,民国时期,贺晋涌即有“游学教授”之名,以布朗热基金会研究员及基金会驻沪副代理的身份,常年于各地的大学、档案馆与研究所往来讲学。自1937年5月赴西河大学开展讲学,因战争问题滞留,并在冯须蕴、蒋凤藻等人的掩护支持下,直至1940年夏抵达五原为止,一直在璜迁与久山替未随西河大学转移但也没有留在伪大学的二十余名学生授课。1985年6月21日,贺晋涌在天水逝世。
2、时节卷的文章几乎都写于时节发生当日。而这篇之所以不同,可能是因为在端午那段时间,邹蚁白忙于处理贺晋涌的身后事。编者在翻阅天水当地关于贺晋涌的材料时,无意发现当地媒体人陈万钢的记载,“贺教授临终前常讲十九个名字,说是他喜欢的学生,本地有关部门都记下了,想办法去联系。发现其中三名已过世,有三位人在海外,一位在台湾,剩下的十位里(编者注:原文如此),除了一名就在天水陪伴的学生栾雁扬外,得以赶在教授走前来的只有三位,一位是兰州大学的刘学卿教授,还有两名是西河人,一位叫齐效衡,是平风地区文艺界的一名退休干部,一位叫邹以柏,是西河市一所中学的退休职工……贺教授没有什么家人,这四位学生,虽然与贺教授的相处时间都不算长,却都自愿充当起了家属,忙前忙后地跑着。”(节选自《我所见证的贺晋涌教授临终及身后事》,出自《游子永驻——甘肃省文艺界纪念贺晋涌教授诞辰一百周年文集》p216-217,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版)。齐效衡,即奇孝恒(1928-2017),是贺晋涌在五原时期的学生,终身致力于平风本地民族志的编写与民俗研究。邹以柏即邹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