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听闻此偈,眉头紧皱,脑间闪过许多断片却又无法将之缝合。此刻,那三位疑似御史旧部之人已被押解走远。
望着苍茫的天地和秋日暑意褪去后金黄的群山,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思绪突然出现一处线头,他沿着线头一路追索,发现一团乱麻的事件与巧合间有两点清晰之处:昨日那女性窃贼知晓住持净慧曾为从二品侍御史,且此番玉泉观的事她也知道内情。因此,眼下之要务并非第一时间赶赴天水县的玉泉观,亦非去找刻意避开他的明德寺住持,而是试图捉拿此贼以获得未来进一步调查方向的线索。
想清楚这一点,净空释然许多,他立时与二师弟三师弟商议,去县里的酒楼秋霁渔庄暂时歇脚,吃最后一顿临别的饭。二师弟和三师弟虽然武艺不强,不足以让净空将他们拉入抓铺窃贼的泥潭,但是守护山门保护寺院的职责还是可以胜任,往后,他的第二故乡都倚靠二位师弟了。
秋霁渔庄的空位不多,县城的道路并未铺设地砖,车马来往后,街边的市坊都能看到卷起的黄尘像朝云一样无声无息的飘至,此刻午时刚过,市井里来往活动的人陡然增加,渔庄里用膳的县民此时交杯换盏,酒水,凉菜,姜葱草鱼,湘地的酸菜鱼,胡麻汤,黄豆绘猪肉酱,各色的香味接踵而至。
净空的注意力依然高度紧绷,虽然他在这味觉盛宴里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但这同时也宣告了他侦察手段的无力,在人多嘈杂且体味浓烈的地方,他与常人并无能力上的差异。这时,店小二手里拿着抹布招呼着,他与二位师弟便在渔庄的二楼上座。
在窗边的座位上甫一坐下,净空便瞥见窗外的街道路口处卖糖葫芦的一位中年男子在看着过路行人,旁边是水果摊上来来往往的县民。那卖糖葫芦的男子不知怎的,在净空的印象里让他生出与一般市民截然不同的感觉--既没有商贩吆喝的热情,也没有争取客户的渴望,只是兀自冷冷的看着旁人。
“我要是那贼人,定先去县丞家把他打晕了,再把那官帽弄出来,这样能逃出去,县丞不就成在逃嫌犯了吗”二师弟净明看师兄一直倚窗遥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打趣道。
“有甚么用,附近的地方官处理事务繁多,平日素与县民来往甚密,一举一动,是真是假,那还不是一望便知”,三师弟净法在旁不置可否。
“哎?那师弟,你说那贼人偷官服,究竟所为何事啊”
“我想想,哦对了,二师兄啊,你听说过洛阳醉云斋每年举办的天心鉴么”
天心鉴?净空的思绪从窗外收回。他以前在寺院书阁内一本介绍河洛地区一带文人雅集的话本中见过,每年九月下旬始洛阳左近各县到汴梁地区的地方副官都会在此聚集,介绍各自地方的文物特产,庶出文人的诗词佳句及佳人,然后按地区评选出魁首,给予“天心鸥鹚”的奖励。该奖励虽常年是些叫得响亮却不甚贵重的物资钱财,但得奖地区的读书人可在当年的京畿道府州上享有学费优待,因此该会逐渐从诗人孤芳自赏的圈子扩大到半官方的教育集会来。但前些年净空也曾听过传言,此会也有为南北大盗走私盗墓文物进行销赃的渠道,只是并未有何惊世的文物现出。
“我倒是略有耳闻”,净空望着二师弟脸上茫然的表情抢话道,“说此奖取意自《列子·黄帝篇》,其中一段所言,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这好鸟者于我佛门而言意蕴也是极佳的,凡心刻意追求证道,反着相而离道愈远,若心中无佛相、无实相亦无虚空相,平常看待世间事,兴许离开悟成佛更近。”
“师兄果然博学多才”,三师弟接过话茬,“话说回来,天心鉴雅集一旦召开,各路人马皆云集于此,其中不乏地方官员为彰显政绩名声而派遣的副官或差役,此次我寺藏经阁失火,师父失踪,大师兄又说有见其他贼人从本寺逃窜,怕是到时那贼窃了我寺甚么贵重什物,着失窃官服混入来往上层官员处销赃,再借大会期间频繁的人员流动让其流出外地,那我寺失物可就石沉大海了。”
说罢,三人眉头紧皱,净空安慰道:“师弟无需太过忧心,藏经阁是我十几年来光顾最频繁的处所,里处一卷一册,一石一印皆深刻于脑海,若贼人真是有胆借大会交接,定叫他人赃俱获。”说话之时,他注意到一位女子向那名乞丐递了一张纸条和几枚铜板,抓了串糖葫芦便转身离去,随后,那贩卖糖葫芦的邋遢男子也随之而去。三弟子净法听出了师兄的不自信,急于缓解沉闷烦恼的场面,随即便压低声量眉飞色舞道,“哎师兄,我可也听说,这天心鉴,不光只是鉴诗画古玩,还鉴各路香艳女子,锦绣鸾歌,师兄你此番下山游历,若有机会去得,不如也去鉴赏一番,待何日归寺,与我等不曾开过荤的秃驴说道说道。”
净空觉察到了话里酸楚的意味,只是苦笑。他平日在话本里并非没对莺歌燕舞,红袖添香之事产生过兴趣,但生活的际遇使他共情的对象只囿于落花飞絮,天光云影,平湖秋月等自然之美。若是确实面对着活生生的俏丽佳人,他便不知该如何自处,如何开口了。
午饭吃罢,净空与师弟又交代了几句,互道珍重后,净明净法便告别回寺了。方才与师弟的谈话已使净空设想窃贼已经前往洛阳,但出于内心鬼使神差的警觉,他还是决定去那街角水果贩旁那人曾经站过的地方。
刚转过街角,一阵激流直冲净空的天灵盖,他分明闻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味道。举目四望,人潮涌动,他迅速分析了左右地势,货铺市坊横向与纵向的格局,此地染坊,作坊,药铺甚众,净空的嗅觉被干扰的厉害,但倘若利用敌明我暗的优势,地毯式的筛查搜索,便应有五成把握在窃贼出城前令其露出马脚。下定决心,净空反而放慢了脚步,如平常化缘的僧侣般放慢脚步闲逛,但同时极大加快了呼吸吞吐的速率。
小半个时辰过后,净空并未再次察觉有何异样,那香味与登封县里寻常女子所用的香料迥然不同,纵有万千女子在侧,净空也绝不会认错。他迅速抛弃了搜索的思路,快步前往县城里往洛阳方向的路口关隘。路上,他脑海中响起了幼年高原上刮风的夜晚嚎叫的群狼,竟鬼使神差般地在内心也跟着嚎叫了起来,那也许是他多年压抑的猎手本能,追猎的狂喜。
他的本能并没有辜负他,在赶往隘口的时候,正有一位衣着得体的美艳女子与一位身着便服蓄满胡须的瘦削男子牵马欲行,奇怪的是,昨日那体香,竟是从那男子的身上传来,但来不及多想,他向已经跨上马的那对表面夫妇高喊:
“二位留步,贫僧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