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天地将暗未暗,万物昏黄
刚用完晚斋,明德寺住持便掌灯自素心殿步出,右手里握着从寺院山门石墩处取得的便笺;少顷,钟声颤动在寒山晚林起伏的松涛声里,随后渐与九月入秋的凉风一并消逝在了暮霭群山间。
咚!
大弟子净空猛地睁开眼,此时他已在大雄宝殿偏殿旁的落花溪旁冥思半响有余,一缕剑眉微锁,较平日多了几分忧愁和茫然。次仁多吉,藏语长寿金刚之意,亦成了他的俗名--名字中暗含着密宗佛母的期许与他后天拥有地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刀剑难入的金身。
随着入世考验将近,这个称谓如同烫金的纹印般深刻起来。
中土学禅十四年,今晚,正是最后一夜。
从桥头走回弟子房间,他偷偷的将溪水里落下的石楠花瓣藏进了衣袖里,不知晓是否因为心底隐隐感到的不舍,石楠花瓣气味虽难闻,可终究是这寺内开遍的花,伴他走过十几年漫漫长夜。
在弟子房门前,他遇见了等候在此多时的住持,住持苍老的脸上没泛起任何涟漪,仿佛天地间一切皆安之若素,手中拽着的灯和便笺便缓慢步入净空房内。
“坐吧”
借着暮色里灯芯的微光,住持缓慢且镇定的展开装在竹筒里的纸质便笺,念道:
吾友尤卿启。
自枢密院一别来已二十年有余。吾知佛缘似海,出家人能寻清净地修佛乃是上上福缘,但吾亦知,长老非同一般出世之众,有心怀天下之慈悲,故写此信,以告原委
事出奇诡,据悉乃天水城一带之道观玉泉观有夜巡者,见玉泉左近漂有浮尸,持灯近观,浮尸乍起,玉泉喷涌。半柱香燃后观内弟子及夜巡者计十三人,九人失智,打斗间触发明火,道观大部因走水焚毁,仅两人逃出,场面凄惨。此事惊骇众人,望长老协吾遣人调查真相,抚慰民心。
枢密院副使赵蓁书,筵祐六年九月初三。
“浮尸乍起?”净空此时有莫名不适感自脊髓向下流遍全身,他想起了前朝的那桩浩浩汤汤的大案。不过他从不在住持净慧的面前提起这桩往事,只因当时作为亲历者的净慧亦对此事讳莫如深。
“是,他本已无需多言,玉泉观,这三字已然说明了一切”
净空等着住持把话说完,住持缓缓起身,看着庭里清扫在一旁的落叶,眼神霎时闪过一丝不属于他的阴沉,嘴里轻声重复着,玉泉观,玉泉观。
“净空,眼根看见的不过是空花乱象,更何况是透着回忆窥看的往事。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吾心此生已难安了。”
住持眉宇紧皱,顿了顿,随后面向净空道:“吾知明德寺小,你好奇心大,今后下山历世难免涉足其中。吾只能同你说,任何涉及此事的枝节都万分复杂,你需多方查证,兼听则明,谋定而后动,切莫做了日后令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今日州府援助本院的拨款已达,我匀了一些供你当下山的盘缠用。”
说完,住持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嘱咐于净空太过苛求,有些多愁善感的说到:
“往后天地宽广,入世出世,爱恨别离,你随心自在便是,如此,也不负我和佛母共同的心愿。”
随后,住持便缓缓步出房门,净空想起身迎送,但始终未能成行。
望着住持远去的背影,净空心底产生了陌生的感觉,仿佛此时的住持告别了修禅二十年得来的清净,重又成为了从二品侍御史尤长靖--剿灭涅槃邪佛教的主策之一。
对住持异状的遐思一时攫住了净空,但随后对未来下山历练的憧憬又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他开始畅想遨游江湖的逍遥,甚至于邂逅红颜的风流,全然放弃了思索其他令人头疼的问题。他是一个极有入世俗心的人。
耽于幻想间酉时已至,净空省神收拾好行囊,水袋,牛肉干等干粮。密宗吃荤的习俗住持一直让他保留着,他也并未碍于礼仪迁就中土习俗,多年来练就了一身强壮结实的身体;若是哪日寺院中进了女尼,住持怕也不会阻止男女情愫的暗生,这是明德寺不同于中土各宗的独特之处,且一脉相承。
将转运至天水县的通关公验收好后,净空就着未熄的灯火浅浅的入眠,夜虱在草席间跳动,后半夜凉风忽起,更深露重,扰的他子时醒来,竹林的倒影透过窗纱被月光送进,他乘兴起身,想最后看一眼寺院在月夜里的轮廓。
可随后,后山刮起一阵狂风,他只觉妖风间传来一阵异味,似乎黑暗中乘风而来的是人!
电光火石间,净空意识到他已来不及转身,遂在袭背而来的风中本能的向右一跃,三束飞镖打在身侧;尔后一道迅捷的黑影正携着两掌大的什物踏着大雄宝殿和山门连闪而过,身形飘忽但并非不可捉摸。
他瞬时决定去住持院内探望住持是否安好,但兀地回想起傍晚住持所言,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决定冒着被调虎离山的危险追踪黑影。
“贼人,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