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千古,天地非恒,或有山隆举于天,或有水下冲于地。久之,自然万般造化,天地本相全非。
于是,四海之内遂有五岳四渎之造就,皆为天下蕴灵之所。泰岳又为五岳之首,临东海,觑九州,士鬼神仙之类皆云聚此间。
却说那泰岳之下有一处泰安镇,镇内庙宇林立,有玉皇殿、狐仙阁、天师堂、东岳庙等等,但香火最为旺盛的却还是城隍庙。此外,城隍庙还有大片庙田,每到开集时,常常将用度不完的粮食拿去贩售,换些铜斤或银钱。
城隍粟子成色好,口感佳。专贩粮食的商户常常大量买进城隍庙的粮食,运到外地贩售。
这天适逢开集,又是年集,那商户便早早雇了车辆,在泰安集里寻觅那城隍庙的粮车,却始终未见,极是忧愁。
好在,这集子里来往的商民大都认识这商户,因他姓陆,都唤作老陆。当下,众人便帮老陆寻到城隍庙一个名唤杨真洛的小道士。老陆截住那小道士,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家的粮车呢?”
小道士指了指身后牵着的骡车,道:“这不是?”
老陆朝骡车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却只看到一些瓜果烛炭、淹藏菜蔬、心红纸张等,暗道这城隍庙恐怕是改了营生,忙问那小道士:“粮呢?”
“粮食今天不贩了,庙里来了大人物,大家伙儿都忙上忙下的。我也是赶车到这里采买物资来了,这不刚买了半车。”
老陆听了这话,心下稍安,道:“什么大人物,能耽误了这要紧营生?再说,年前闹匪,这儿的集子停了大半年了,你们还不赶紧把那陈积的谷物卖给我,久了可就卖不出去了。”
“忒是呆子!你见谁家的庙宇把贩粮食当做要紧营生?”那杨真洛小道士愠道。
“可我这老主顾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你们那粮食,大宗都是经我手的,你们不照顾我的生意,那我自然也没办法尽力你家的生意了。”
“尽不尽力都无妨了。你说,那大宗的粮食跟自家供着的活神仙比,哪个更重要。甭说是让神仙赐个仙丹宝物,就是让神仙瞧上一眼,那也比万顷粮食珍贵了。”
老陆见那小道士说得没头没脑,却也大致听出个关窍,便问:“你可是说,你家庙上有活神仙到访?”
那小道士知道说漏了嘴,登时面红耳赤,忙胡乱支应了几声,便匆匆赶车而去了。
老陆瞅了瞅空荡荡的马车,心想,总算没白来一趟,今日做不得粮食的买卖,那也要讨个仙丹的生意。于是将那马车交给相熟的朋友关照,把银钱袋子好生揣进怀里,便朝城隍庙去了。
到得山门前,老陆却被守门的道长阻挡回来,明言城隍庙今日不待外客。听得此语,老陆越发确信,遂挽起袖子,悄悄从那小路寻到侧门,见无人看守,便摸进庙里。
你道那老陆为何熟知这隐蔽小径?原来他自小便是泰安镇人士,幼时同几个伙伴常到城隍庙玩耍,把这里认得如同自家的后花园一般熟络。
老陆在庙里闲来逛去,大家忙忙碌碌,却也没人睬他。不多时,行到一处僻静的别院,老陆闻见院房内飘来茶香,知道不是凡品,便悄悄伏在窗外,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只听屋里幽幽传来一个颤巍巍的老者声音“门外有人”,紧接着便有一枚钢针穿墙而出,直直扎进老陆天灵。那老陆未及细思,登时便毙了命。
“你这个老不死的虔婆,下手这么重干嘛!”屋里传来一通责骂,房门打开,一位金袍金甲的女性神将缓步走出。
“天猷圣君息怒,老奴们刚从阴间回来,还没舒缓过来这心里边。”一个模样古怪的驼背老头从门口探出头来。
“聒噪!”天猷轻巧地蹲在老陆身前,用纤细的玉手切了切老陆的脉搏,道:“还来得及,魂被这针扎着,还没散去。”
那天猷从身上摸出一粒还魂丹,小心翼翼地塞进老陆口中,指尖轻轻将双唇合上,眉目便向屋内瞧去:“蛇婆婆,帮把手,收拾你这烂摊子。”
“让老奴来。”那驼背老头连忙跪在天猷身旁,对着门内说道:“婆子,你歇着罢。”
“龟爷爷,你拔针。”天猷冲老陆额头上那根七寸长针努了努嘴,道。
“真要给凡人用,这么珍贵的还魂丹?”龟爷爷道。
“休要废话。”天猷不耐烦地眨眨眼睛。
龟爷爷遂拈住长针,手上轻使三分劲力,将长针一把提起。
老陆忽然一阵抖动,大声咳嗽起来。天猷紧紧按住老陆的嘴唇,直到那还魂丹滚入腹内,这才松开。
“圣君,老奴这便将他送走。”蛇婆婆拄着蛇头拐杖在天猷身后站定,眼神阴鸷锐利,竟似毫无愧色。
“好生送走,尽快回来。”天猷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入屋内。
“婆子,没事吧你身上的伤……”龟爷爷盯着蛇婆婆贴着膏药的额头。
“无碍,这点小伤。”蛇婆婆撂下这句话,一手将那缓缓醒转的老陆夹在臂弯,另一手将那蛇头杖朝下一抵,身子借势远远跃出,很快便看不到人影了。
“圣君,可算太平了阴间这几日。”龟爷爷回到屋内,坐在天猷圣君下首。
此时,天猷正倚在桌案上发愣。她用手托着如玉的脸颊,眼圈红红的,目光无神而呆滞,不知正在认真想着什么。
“圣君!”龟爷爷提高音量,道:“已发了五次呆了您今日。”
“抱歉。”天猷回过神来,将茶盅托至眼前,轻轻啜了一口。
“龟爷爷,究竟是谁伤了婆婆?”天猷轻声问道。
“是在蒿里城下受伤的她。”说到这里,龟爷爷猛烈地咳了一阵,然后将那茶盅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早就听闻,蒿里王养就了一大批鬼兵精锐。”天猷道。
龟爷爷叹了口气,眯眼道:“城隍那老儿,不会妨碍我们吧?”
天猷圣君正要回应,只听“呼”一声劲风,蛇婆婆已然回到院里。
“回来了老奴。”蛇婆婆拄着手杖,走进屋内。“闹腾得很啊后院,太不老实了那粗汉。”
“王善吗?不必睬他。”天猷冷冷地回道。“龟爷爷,城隍那边不用担心。这老儿既惜命又惜权,知道应该站在哪边。”
“这便好。这便好。可以放手去东海了。”龟爷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这便出发吧?”
“回紫微宫吗?”天猷柳眉轻蹙,道:“你们二位先回吧,我去看看他。很快就走。”
“您不必躲着尊主,圣君。”蛇婆婆直截道。
“我有躲着吗?!”天猷愠怒道:“我说了,很快就走!”
“是了,是了,先走了我们。”龟爷爷连忙拉着蛇婆婆,向天猷行了礼,遂转身退出。
天猷余怒未消,从果盘中挑了一枚澄黄的梨子,一边小口啃咬,一边又陷入了沉思。
城隍庙后院,王善缓缓醒转,未待定神,遂又骂了起来,将那身上的铁链子抖得铛铛乱响。
“好你个忘恩忘义的符使。枉我王善信你、爱你,我真是瞎了狗眼了。你是什么东西!卖友图荣,专啖狗粪。无耻,下流,娼妇!你们这些狗道士,臭走狗,快让那个娼妇滚进来,”
“臭猪头!骂够了吗?”天猷将大门摔开,敲了敲金色长枪上的符箓,变化出一柄碗口粗的软鞭,怒道:“你再使劲骂也没人听到。你不认识这院墙上贴的消音符了?你忘了旧京……?”
“别跟老子提旧京!”王善咆哮道:“也永远别提衡阳、扬州、通城!你不配!老子此生最恨忘恩忘义之人!”
王善怒发冲冠,活像一只狮子。
天猷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但很快便被愤怒压过。她攥紧拳头,提起鞭子,朝王善身上拼命打了起来。
她将所有的压抑与悲伤一股脑释放出来,一边痛打,一边狠骂:“臭猪头!臭猪头!臭猪头!去死!都给老娘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
“好!打得好!再狠点!打死我!就像你对小鬼、真人一样,打死我!打死我!”王善忍着剧痛大骂。
天猷果真加大劲力,一鞭一鞭甩去,将王善打得血肉横飞,三番五次昏死过去。
她扔掉鞭子,轻声呜咽起来。
王善再次醒来已是夜间,他动了动剧痛的手腕,却发现镣铐已经解下,自己倚在冰冷的墙面前,身前还盖了一层麻布毯子。
“这是什么?”王善掀开毯子,发现地上摆了一封白色的书信,似乎是天猷留下的。
他拆开书信,揉了揉灼痛的眼睛,左看右看,纵是认出了王字和萨字有许多个,可其他字也不识得,只好将信揣进怀里。
王善站起身来,在墙角处找到自己的钢鞭、火轮和那件紫绶仙衣,想起符使的背叛,又生起一股怒火,遂提起崩刃的钢鞭和扭成铁麻花的火轮,两相碰撞,将钢鞭点燃。
“可恶的城隍庙。给老子烧吧!烧吧!”王善奋起蛮劲儿,将火焰风暴席卷整个后院,又将那紫绶仙衣一并扔进火里,暗恨自己还一度想把这仙衣赠给符使。
“不过,终也是可惜了。”王善冲进火海,又将仙衣抢了回来,揣进腰间,然后提起钢鞭,一路放火,从后院一路打出,抢进前殿,把那城隍的塑像、符使的塑像一并砸了个稀烂。
王善拨开金睛火眼,将那救火的道士叱退,大踏步踢开山门,望着隐在夜幕中的泰岳之巅,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救回真人,为小鬼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