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了一辈子的田,收了一辈子的稻谷,而今他是下不了田了。他戴着草帽,背后左手握着右手,穿着一条拉夸拉夸的棉絮背心站在田埂上眺望。稻穗随着远处山间的风呼呼吹来,荡起层层波浪,他沐浴着阳光,心如止水,其实啥也看不到,其实啥也没看到。
“老头子,回家吃饭了。”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颤抖的,愈来愈小的呼喊声,那是他的老伴,跟他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了。一听到回家吃饭了这几个字,老人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酿酿跄跄地迈开了步伐,走在梯田上,夕阳拉长了他孤独的身影,风一吹,影子里的他便会颤抖一下,这一段从田埂到家门口五十米的距离,他足足走了十分钟。
他站在大门口,摘下草帽,脱掉硬邦邦的沾了泥巴的拖鞋,长舒了一口气。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大厅是空荡荡的,往深了看是黑漆漆一片,他心想,这麦子是哪里去了?她刚刚还叫我吃饭呢,人就不见了,她不会是摔着了吧,还是去喂牲畜了?
“麦子,麦子。”不管麦子在不在家,他从一进门就开始呼喊着她的名字,几十年都是这样,麦子在,这个家才像家的样子。麦子在他心目中不仅是妻子,女主人,更像是一个港湾,一个守护,一个一辈子经历同甘共苦的人。
“看你一身的汗,也不去洗洗。”老人从幽深的厨房中端着一碗菜走了出来,她满头白发,几乎看不出一根完整的黑发了。驼着背,大夏天的她还穿着到手腕的花长袖,一只裤脚挽起来到了膝盖,一只裤脚自然的垂下来直至脚踝,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夕阳落山了,晚间的风也变得清凉,天空就好像一块轻薄的丝绸,五彩斑斓的彩霞就是她的绸缎,丝滑又柔软,唱了一天歌的蝉也感觉不到累,依然用尽全力在拼命呐喊,好像可以通过这呐喊留住他的生命一样。
放桌上,老人和老人面对面坐着,圆桌上就两碗菜,一碗长豆角炒辣椒,一碗鱼汤,两双碗筷,一瓶酒,他们经常在饭桌上谈论些家长里短,也只有在饭桌上,他们之间的话才变得温和起来,没有争吵,也没有不搭理,你一句我一句的来回讲着,像在说相声一样。忽然,麦子放下了碗筷,她说:“下个月就是端午节了,杀只鸡叫他们回来吃饭吧。”
“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的。”说着,老人抿了一口酒,放下了筷子,看向了门外,他深邃的眼睛周围都是皱纹,但这眼神当中,是饱满的期待。
吃过饭后,老人和老人在门外的树下乘凉,大蒲扇扇走了夏日的闷热,远处偶尔传来狗的叫声,这是一只孤独的狗,只有它一只狗嚎叫,没有其他的狗会回应它,它便也这么叫着。耀眼的星星好像钻石,布满了整个天空,而这灰蓝色的天空却异常的冰冷,不见这月亮的身影,纵使群星在闪耀,星星也是孤独的,她无法拥抱另一颗星星。
他们依靠在椅子上,吃着清凉的西瓜,早就计划着端午那天吃什么菜,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了,他们习惯了粗茶淡饭,做了几十年饭了,还担心自己做的饭菜会不会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了,也难得回来一趟,一家人一年也难得见几面,图啥呢?你说图啥呢?也就图个团圆罢了。
晚风吹拂着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身心愉悦,倍感放松。麦子说这棵梧桐树是和老大一起长大的,现在老大都有两个女儿了,大树也分出了那么多棵枝干。老人只是听着麦子在耳边唠叨,他闭着眼睛,偶尔传来小声的打呼声。麦子便说:“打瞌睡了就去早点洗澡睡,晒了一天太阳了。”老人便说:“不困,一点也不困。”他连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拿了一块西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麦子继续和老人说着话,她说:“小时候啊,我们家里穷,一个苹果,四个孩子分,我总是把它切成均等的四份,每个孩子一小块,我们两个看着他们吃,那时候的苹果可真是甜,大的总是伸过来说给妈妈吃一口,妈妈吃一口,我便嫌弃她有口水,我哪里是不想吃哦,一个苹果根本就不够分,他们四个人健康开心,便是我们两个最大的幸福。老头子,那时候给你吃,你怎么不吃?”老人闭着眼睛,这次他好像真的是睡着了。他梦里回到了那个分苹果的时候,他像现在一样坐着木椅上,抬头看着四个孩子,围着桌子吃苹果。
麦子连连叫了几声老头子,见老人还是没有反应,她便气得呼了老人一扇子说:“起开了!”
夜色渐晚,黑色幕布上的星星愈发明亮,好像是一个个深深的洞,一眼也穿不到尽头。路上散步的行人也渐渐散去,剩下他们两个老人还坐在大门口乘凉。看似岁月静好的模样,谁知他们相依为命的孤独?
麦子用力的扶着椅子起身,头有些发晕,漆黑的夜里望过去是更是什么也看不见,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迈开腿,她上前去扶老伴,老人搭着麦子的手,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老咯,不中用咯。”他拍了拍这双老腿,好像这样拍几下会没那么酸痛一样。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过着,四个儿女都成家后,他们也没有走出这个大山和大城市里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他们怕打扰他们年轻人的生活,他们也跟不上大城市里的节奏。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鸡鸭牲畜环绕,稻谷蔬菜齐全。
端午节到来的那一天,麦子四点半就起了床,她推开窗,坐在床延边,深蓝色的天空,星星的光芒也渐渐褪去,只剩下几颗还挂在那,等待太阳的升起。她用大蒲扇扇着风,一席凉风温柔地拂过脸颊,麦子又放下了扇子,用五根手指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内心还在细细思量着怎么做这几道菜,她又看了一眼睡在床头的老人,他睡得正香,呼噜声此起彼伏。坐了好一会,她才躺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不停的眨动,五点半时,太阳从山的那头露出了个小小的脑袋,老人的呼噜声渐渐淡去,他从床上爬起来,薄得可以透光的窗帘丝毫没有挡住这升起的绽放光芒的太阳,老人将目光注视着远方,今天便有了期待。
他开始忙活起来,还没吃早餐,便是先是杀鸡宰鱼,火辣辣的太阳越升越高,耀眼的光打在老人褶皱的脸上,他黝黑的皮肤像是树皮,大豆似的汗珠子从脸颊上滴落下来,他赶紧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再去旁白的井里舀了一桶水,洗了一把冷水脸,尽管他眼睛老花,动作像蚂蚁一样慢,但是他慢条斯理,将鸡毛处理得干干净净,将鱼破开,一块一块盛在碗里。这都是土家菜,吃得安心。
麦子掌厨,老人切菜,他们没有过多得言语交流,只是时不时的来一句,给我递下刀,给我倒下水。他们都在专注于自己手下的事情,好像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一样,在等熬汤的时候,麦子才提起裤脚坐在椅子上,屁股还没有坐热,她又忍不住起身掀开锅盖看看有没有沸腾,又停不下来手上的活,像个陀螺一样一直转,一会儿拿碗,一会儿捡菜。
太阳越升越高,火越来越旺,厨房里却还是他们两个忙碌的身影,还有两碗菜,一碗咸菜,一碗咸鸭蛋和皮蛋,他们两个坐在凳子上,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上课那样乖,老人转向了门外,瞳孔是没有尽头的,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便是那个拐角处,他们还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
尽管他们还在心理安慰着自己,太忙了,他们太忙了,有家庭了,小孩也还要上学,吃一顿饭,跑到这么远来,太阳还这么大,折腾。也掩盖不了他们期待他们能回家吃饭的心情。
老人实在闲不住,他放下了手中的咸鸭蛋,从后门出去了,很多年不抽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坐在土堆上,双脚靠拢,像个被偷走了东西的人,失落而又不知所措,浓浓的一口白烟轻轻飘起,他放下了他颤抖的手,嘴角那花白的胡子也抽搐了一下,随后又看向了远方。
他们回来了,一个接着一个,大人小孩,他们开着车,他们手牵手,他们大包小包,他们匆匆忙忙。一声“妈”响彻了整间屋子,也打开了老人们的心房,此时的麦子赶紧起身,她的脸上的皱纹勾勒出了一副胜利的画,她裂开嘴笑,眼睛挤成一团,鼻子微微颤抖了两下,眼睛里像是有颗小小的珍珠,随后这珍珠变成了他们一家人,心想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老头子,快来,上菜了。”她又开始像陀螺一样忙起来,她将一碗碗静心准备的菜端上桌,一家接着一家回来,像是红楼梦里摆宴席一样,欢聚一堂。他们好像忘记了他们有腿痛,也忘记了接连几个晚上睡不着是怎样的难受,今天这一顿饭,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而是一家老老少少,共享天伦之乐。孩子们甜甜的叫他们爷爷奶奶,大人们则唠唠家常,就好像他们又都绕膝分苹果一样。
他们都上桌吃饭了,只有麦子还在厨房里忙着,她听着他们有说有笑,一点也不觉得饿。
他们讲淘宝上买了衣服裤子,他们说现在夏天不开空调睡不着觉,他们聊5G航天飞行。这些新鲜的事物,老人们都没有接触过,他们只管听着,只是偶尔去逗逗小朋友,“来,叫爷爷,爷爷夹肉给你吃。”他伸出他的弯曲的小拇指,小朋友抓得紧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似乎没有见过一样,轻轻地叫着:“爷爷。”老人心里乐开了花。他果真夹了一块肉想要放在孩子手里,却被大女儿委婉地拒绝了。“爸,你吃,你吃。”他尴尬地缩回了筷子,放在了自己碗里,喝里一口酒,心里火辣辣的,随后,他又冲着孩子笑,“宝宝吃饭饭,肉肉爷爷吃。”
如果今天可以变长的话,他们真希望,今天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要他们早起,花时间去准备一天的饭,帮忙带孩子,他们也愿意。老了,图什么,图健康?图钱?只是图他们能回来吃顿饭罢了。一年也就几个节,他们才有时间,平时上班忙,孩子上学忙,哪有时间回家吃饭呢。
他们吃过晚饭后便开始收拾东西,麦子准备了粽子,土鸡蛋,茶叶,辣椒,鱼各四份,在鸡蛋的袋子里各放了五百块钱,孩子们给她的钱她一分都没收。
黄昏的乡村,深蓝地天空,晕染着金色的夕阳余晖,将他们离去的背影拉长,他们来时拎着大包小包,回去时拎着妈妈打包好的一份心意,一个个钻进了车里。老人和老人站在门口那棵梧桐树下,晚风吹拂着他们的白发,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背,他们用力的挥挥手,示意他们路上注意安全。
太阳下山,月亮会升起,他们像客人一样来了又回去了,车子消失在拐角处,老人和老人站在门口许久,梧桐树叶随风飘落,他们又搬了两张椅子坐着门口,等着星星爬上来枝头,孩子们说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孩子们走了,饭菜却也凉了。其实什么也留不住,其实什么也没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