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这些东西你偶尔还是收拾一下吧,都快堆成山了。”紫妍抱着一个纸箱子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的东西你别乱翻啊,里面还有很多很珍贵的东西。”子墨一边磨着早上的咖啡一边对紫妍说道。
“诶,比如说这个生灰了的胭脂盒,还有这个破面具,还有这些都快发霉了的废旧报纸。”紫妍清点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明显不相信子墨的鬼话。
“你看看那些报纸是什么时候发行的。”子墨端着两杯咖啡走到紫妍身边。
“我看看,1947年八月刊的戲报。”
“你看吧,这也是古董的一种。”子墨从紫妍手里抢过一张报纸就坐到一个靠窗的卡座里,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紫妍看了看桌子上的杂物叹了口气又把它们装回了纸箱里,这时,卡座里传来了子墨的声音:“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还挺像那么回事。”紫妍这样想着,又抱起了纸箱向楼上走去。
“紫妍。”紫妍刚刚放下纸箱就听见子墨的叫喊声。
“怎么了?”
“陪我出门一趟吧。”
“出去?那店里怎么办?”
子墨沉默了一会,就在紫妍认为子墨改变主意的时候子墨又来了一句:“暂停营业吧。”
…………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啊,这都开了一上午了。”紫妍开着她的红色宝马穿梭在乡间公路上,子墨坐在副驾驶上望着窗外的景色,似乎并没有听见紫妍的话。
“那至少告诉我我们要去干什么啊。”紫妍显得有些生气。
子墨调整了一下椅子:“去拜访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紫妍的八卦之魂被子墨一句话唤醒了。
子墨笑了笑:“男的,不过他很像个女人。”
“咦,店长你还有这种爱好啊。”紫妍对着他笑了笑。
子墨笑而不语,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前面路口掉头。”
“啊,为什么?”
“刚刚没注意,开过了。”
…………
宝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城镇的镇口,子墨下了车找到最近的一家书店要了一张镇子的地图,说是地图但也只不过是书店老板手绘的一张简图。
“怎么样,知道该怎么走了吗?”
“当然,我们要先进镇子里去买点东西。”子墨拿着地图走在前面,紫妍跟着他一同向镇子里面走去。
…………
“你叫什么名字啊?”缩在街头的孩子听到声音把埋在怀里的头稍微抬起来了一点,他用他那清澈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男子:穿着黑色长衫,一看就知道是个先生,至少也是一个读书人;脸很白净,似乎经过了主人的用心保养;一双丹凤眼更是完美。一个富家子弟,这是男孩对青年的第一印象。
“给,你饿了吧。”青年从怀中摸出了两个馒头递给了男孩。
男孩一看是白面馒头眼里都在放光,他一把抢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的面相不错,干脆就来跟我学唱戏吧。”青年说完就不再说话,只是蹲在一旁等他吃完。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青年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询问男孩的情况,男孩只知道自己姓李,但后来不管问他什么男孩都只是摇头。
青年见此情况便拉起男孩的手两人一起往山上走去。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秋白,秋水的秋,白月的白。”这也是李秋白对自己名字的全部理解。
“师傅,师傅,我新学了一段,您坐下来,我唱给你听听。”青年一进门就被秋白拉倒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秋白则跳上了大门口的三层石阶,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一位老农从门口路过,听见里面穿出来的唱腔便放下了肩上的锄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听了起来:“这小家伙的唱腔还真不错,小林这下是捡到宝了哦。”老农又坐着听了一会,抽了几口烟斗才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秋白唱完最后一句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又对着青年鞠了一躬才笑着跑到青年身边:“师傅,怎么样啊?”
青年笑着用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还不够,还不够啊。”说完就踱步走回里屋了。
秋白傻坐了一会就又跑到院子的一角练习去了。
“秋白,你又下山来买胭脂啊。”
“是啊,王婶你买菜回来啊。”
“是啊,诶,你今年都十五了吧。可以开始考虑成亲的事了,你听王婶一句劝,早点把事办了吧,可别学你师傅,依我看呀咱们家小婷就不错,她也是咱秋家班的一个角儿。”
“王婶,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秋白说完就往山上跑去。
秋白一回来就把东西放到石桌上,坐在一旁大口地喝着水。
这时,青年刚好从里屋走出来,看见大口喝水的秋白,不禁笑了笑:“又被逼婚了啊。”
秋白被青年这猝不及防的话语给呛到了,坐在石凳上大声地咳嗽,过了好一会才止住:“师傅你胡说什么啊。”
“是吗,我可不觉得我说错了啊。”青年笑着坐到了秋白身旁。
“什么啊。”秋白转过头与青年面对面,突然间就愣住了。
“怎么了吗?”青年见他不说话便出口询问。
秋白望着青年的脸,缓缓地说道:“师傅,你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啊。”
“大概是因为我保养得好吧。”青年这样解释后秋白也不再怀疑。
“对了,关于前天晚上的事你现在是怎么想的?”青年又转过头向秋白问道。
秋白沉默了,青年也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秋白会想起前天晚上的事:一个男人来到家里,说是来自北京的戏曲导演,希望能够带秋白去北京发展,秋白并没有立即答应,只是给出了考虑一下的回复。
“师傅,说真的,我想要扬名立万,但要是一直呆在这座小城,别说扬名立万了,就是吃饱饭都是个问题。所以,我想去北京,想到大城市去闯一闯。”
听着秋白的豪言壮语青年有些动容:“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我觉得我已经学会了很多技巧,一定能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
“来,唱一段。”
秋白站上门槛:“师傅,您听好了。”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戏幕起戏幕落终是客………”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小孩还在院子里捉鸟玩,眼看就要捉到了,鸟儿却突然被这一声唱腔惊动,欢笑着飞向了天空。
小孩子一听到这声音也立刻跑进屋里:“爷爷爷爷,林叔叔又在练曲了。”他知道爷爷最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了。
屋里的老人把孩子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仔细地听着,过了一会才大笑道:“乖孙啊,这可不是林叔叔在练曲,是李哥哥在练习呢。”
孩子却越发疑惑:“我听起来都一样啊,爷爷是怎么知道是谁的呢?”
一曲唱罢,秋白脸上满是得意,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师傅的肯定。
青年从石凳上起身走到秋白面前,摸了摸他的头:“还不够啊。”说完,又走进了里屋。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秋白。”子墨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在前面,紫妍则跟着他一路往山上走去。
“那后来呢?秋白走了吗?”紫妍不禁问道。
子墨点了点头:“嗯,秋白第二天就和那个导演去了北京,据说发展得还不错。”
“那他也没有再回来吗?”
子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他回来了。”
……………
“导演,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几段的唱腔的原著上署着我的名字?”秋白拿着几张演出稿拦住了刚刚进来的导演。
导演拿过秋白手里的稿纸:“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这里所有的戏曲演员中只有你会用这样独特的唱腔,不写你的名写谁啊。”
“可这是我师傅的唱腔。”
男人摆了摆手:“得了吧,还在说你师傅呢,我问你,你师傅姓甚名谁啊,你什么也不知道。再说了,这里是北京,不是江南,没人知道你师傅,但是大家都知道你,知道李秋白的唱腔很独特,这样就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要明白有时候没必要告诉人们真相,只要你还在这里,还是李秋白,我就能保证你享受荣华富贵。”
李秋白不再说话了,他只是回到自己的化妆间里,开始准备下一场的演出,但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当天晚上,剧场里座无虚席,李秋白站在台上感觉十分虚幻,他感觉这就像是梦一样,离开小城那么久,他头一次感到了厌倦,也开始想念那一碗咸菜,一方小天地。
“导演,我想回江南看看。”演出结束后秋白找到导演,脸上的笑容也充满了格式化的味道。
“回江南?为什么?”
“我想回去看看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男人听了秋白的理由也不好阻拦,只好答应:“好吧,我会帮你推掉这几天的演出和应酬,你回去看看吧。”
“谢谢导演。”当晚,秋白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看着面前杂草丛生的朱红色大门,秋白心里五味陈杂,面前的朱红色大门也变得有些许掉色,门上那一把大锁在夕阳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辉。
“师傅怎么变得这么懒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杂草,而且也不在家。”秋白心里有些疑惑:“多半是又跑去喝酒了。”
秋白站在一扇有些年头的门槛前,门楣上的牌子上用隶书写着“梨园酒庄”。
“你听说了吗?今年底,秋家班决定散伙了。”
“诶,你这消息靠谱吗?这还不到一年啊。”
“嘿,我这可是听秋家班的小毛说的啊,消息绝对靠谱。”
秋白一进门就听见了王大爷和他的几个酒友坐在大门边的桌子旁喝酒聊天:“王大爷,这秋家班怎么了吗?”
其中一位老人抬头看了看秋白,眼睛里充满了惊喜:“你是秋白,哎呀,好久不见啊,在北京打拼还习惯吧。”
“还好啦。”秋白摸了摸头,也许是太久没回来显得有些腼腆。
王大爷大声笑了笑:“好孩子,来,陪大爷喝一碗。”说着王大爷就向秋白递过来了一碗酒。
秋白连忙摆了摆手:“不行的,我不能喝酒,嗓子受不了。”
“还没你师傅爽快。”王大爷也没有强求。
秋白苦笑了一下:“王大爷,我是真的不能喝。对了,您看到我师傅了吗?我刚刚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王大爷愣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啊?”秋白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大爷盯着碗里的酒,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秋白的眼睛:“你师傅他………走了。”
“走了?那他有没有说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王大爷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地板。
秋白看到王大爷的反应,他感觉有些发懵:“王大爷,您就别开我玩笑了,这才不到两年而已啊。”
“哎,你这孩子,我带你去找他吧。”王大爷率先走出了店门。
秋白跟着王大爷往山的另一边走去,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因为他知道这条路通往的是小镇的坟地。
…………
“师傅………”虽然秋白的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当他亲眼看见师傅的坟时还是没有抑制住感情,他从北京带回来的各种礼物散落一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到泥土中。
“师傅,徒儿不孝,没能陪您到最后,徒儿知错了………”秋白跪在坟前不停地哽咽着,原本想要上前安慰秋白的王大爷见此也不好上前,只留下一声叹息便转身离开。
秋白大哭了一会才站起身来走到坟前用手抹去了石碑上的灰尘露出来上面的字“梨村的戏曲天才林子墨”,秋白直到现在才知道师傅的真名,他又红了眼眶跪在地上,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清风拂过了秋白脸上的泪痕,月光透过树叶打在秋白的身上“师傅给我起名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吧。”秋白没来由的想到。他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台下人走过 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 心碎离别歌,情字难落墨 她唱须以血来和,戏幕起 戏幕落 终是客…………”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风也逐渐变得喧嚣了起来,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同悲。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老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一脸的震惊:“怎么会,这唱段和唱腔,小林他不是死了吗?”
一曲唱罢,秋白站在雨中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师傅一直说的不够指的并不是他的唱腔和唱段,而是他的那颗浮躁的心,是他没有达到“心无物欲 ,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的境界,如今他已领悟这其中的真谛,但却再也换不回师傅的一句赞扬,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礼物和自己衣兜里的钱,又不禁想到了曾经的那个白面馒头,他再一次的流下了眼泪。
秋白又回到了那有些掉漆的朱红色大门前,看着那三阶的石阶,那曾经的三尺红台,受到时间的摧残如今也是残破不堪,他挖开了石阶大门旁一颗大树下的土,下面埋的是一把钥匙,这是秋白离开时特地埋下的,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时用到。
院子里和离开的时候差别不大,只是那石凳上少了一个穿着长袍悠闲地喝茶的身影。
……………
“后来秋白决定留下来带领秋家班,继续为小镇上的人表演,尽管后来有许多人来找过他希望请他出山进城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发生了文革,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没能挺过那场灾难,最后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去世了,享年二十七岁,终身未娶。”子墨正蹲在一座坟前把手里的纸钱丢进火堆,旁边是另一座已经不成样子的坟。
紫妍站在一旁看着子墨把最后一张黄纸丢入火堆,没有了黄纸的加入火舌也渐渐变得虚弱,火势也开始慢慢变小。
子墨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戏幕起 戏幕落 终是客。你方唱罢我登场,莫嘲风月戏,莫笑人荒唐,也曾问青黄也曾铿锵唱兴亡。道无情 道有情 怎思量,道无情 道有情 费思量。”风逐渐肆虐了起来,金黄的树叶也逐渐飘落到将要熄灭的火堆中,使其不灭。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中有两位老人正在写字,听见这唱腔也不禁暂时放下了毛笔,仔细地听着,其中一位老人听完后点了点头:“秋家班的孩子还真是优秀啊,不禁老段子唱的好,这还出新段子了。诶,老王你怎么了?”
另一位老人这才反应过来:“哦,没事,就是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曲子。”
“是吗?不记得了。诶,老王,不如你给刚才的唱段提个字吧。”
“我想想看啊。”老人想了想,提笔在纸上游走,一个“惜”字一气呵成。
“好,写的非常漂亮啊,只是不知此字何解啊?”
老人放下毛笔:“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走吧老杨,出门去转转。”说完老人就先走出了大门,另一位老人也跟了上去。
“老王你看,好像有人来上过坟。”两位老人走到了一个坟前,地上还有刚刚烧过纸的痕迹。
“我记得这里埋的是………”
“李秋白。”老王抢先说出了这个名字,他仿佛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人正抚摸着一个小孩的脑袋:“你以后也要成为一个像李哥哥那样有出息的人哦。”
“窸窸窣窣………”
秋风从两位老人头顶的树梢间路过,留下了无人能懂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