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内容与正文无关,甚至还会涉猎到同一个世界下那部邻近处的“未完成私人词典”,但它不安分的书写会为两部正文树立必要的信念。
十三年,即本集一切文字于集中的世界观里成型的时间。也是推定的本书初稿完结时间。至于三十年,是理想状态下本集大概真正能形成定稿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日记好写,但那只限于为了自己书写的时候。代无数的溶于实在与虚妄之中的半真假之人、物、事言说,并不是件能轻松、放浪以待的事。从廿六到卅八,一切的事实已经呈现、铺叙予了我们——我们,今日的人,便是生活在那段历史遗产之上,自那段历史渡过的后人。这段历史距我们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仍有不少曾实时体验过它敏感而浓郁气息的实际经历者仍然在世,但它的形态又是如此脆弱而飘忽,以至于,若此处草率粗疏的正文以目前的速度推进下去,大概十余年后,这些在世者中绝大多数,都会变成他们子孙眼中只存于照片与录像中的旧人,而他们的经历,也将仅能以不再有体温的文字、讯号、画面等形式,为继续行走的后人所转述。
三十年后,世界又会怎样呢?
这些日记并不是历史的资料。所有出现的与将出现的日记传主,他们都并没有生活在我们已经不能再经历的那段复杂、沉重、压抑但也有希望存在的历史之中。他们生活于一个有着西河省、云棠市,有山蠖、瑶妹,还有荀叶樵与白渔列岛的旧世界,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着更多的狂诞、空想、浪漫、善意、残酷、无序以及别的内容物。那不属于“历往”与“过去”,只属于“此在”与“在世”。只不过,他们的生活,与真实发生过的生活一样,是有着名为未来的幻影存在的,而那幻影,恰好也是与我们这有着山西省、川南地区,有梅葛、秋瑾,还有布洛赫与嵊泗列岛的世界紧密联系的,整部日记中唯一真切、诚恳以及珍贵的东西。
三十年后,这唯有的珍贵仍能在么?
作为一名需要代诸位不能言说的作者实际执笔的人,这一正推进着日记走向炮火、沉沦与骄阳东升的所谓“作者”是极不合格的。他的文学技法极其低劣粗鄙,以至于极难还原部分日记中才华横溢的原主人的一切意趣,又碍于知识、能力以及种种客观条件的孱弱,只能检索利用到内容相当匮乏的资料,只能效仿攀摹极其狭隘的文法。即便偶尔有些地方的细节能因运气的呼号与情感的投入,设计得与历史、思考、现实声气相通,但又总会有绝不应当犯下的时代差异取代那些故意为之的错漏,成为整个系列中吞没诸位不能自己执笔言说的主角们形象的。更重要的是,这位“作者”事实上很讨厌写作、文字乃至语言,又在最首要的思想上,对这些只能凝聚沉淀作为历史的内容抱有深深的疑惑。
也许各位并未对文字经历过这种程度的反感,但对自己创作能力的自卑,对所谓艰涩文字的畏惧或鄙夷,这一类的思想并不稀见。而再挣离文字的例子,于生命之溪里,对自己身份角色的疑惑,对工作加诸于自己形象的异化,对自己应不应帮扶老人的道德焦虑……这类对自我所走道路、所用工具、所依思想的怀疑,许多人都应经历过。而于这位作者,他希望解答自身厌恶与疑惑形成的机制,有可能的话,最好寻得一条能够令自己于世上留下名为“不发声的歌唱”行迹的道路,尽管他尚在寻找,但在旅途之中,“作者”抵达了西河,抵达了同和,抵达了白渔列岛,与一系列有着各样的猜疑、否定、疑虑与困惑的人相遇。他非常激动,急切地将这种经历与遭遇记录下来,于抄誊的本子里倾注了自己的一切心力,然后将其带回另一个世界,一个并无百花拳、白陵山、察罕虎与罗雪余的世界。他对于自己所书写的“事实们”有着狂躁偏执的信念,他以为,这一梦幻、奇妙但并非不真实的浪漫奇遇,即便只是他人眼中最无价值的垃圾,亦应当留存下来。
在具体的执行上,仅仅是随手拿举着一些既有的资料加以改饰,并沿着彼处世界中人的自然心灵令符号任意滋长,这并非难事,很容易便能做到,事实上,如不讨论一些生理上的特殊情形,几乎每个人都能做到,无论以怎样的形式,无论在别人眼中的成品如何。因为这正是所谓的“创作”,所谓的“制造”,所谓的“阐发”。仅仅是在书写,在表达,在畅想,在吟咏,在不断地反思、索引、排序,在不断地追求某种难以描述、却清晰易见的东西。于邹蚁白而言,这种东西便是希望,是未来,是青春,是进步的旗帜与建设的光辉。而于作者而言,尽管这一事物仍不知所谓,但至少,在经历了彼处世界的一切色空后,他至少意识到了,他所希望触及的东西,与邹蚁白、荀叶樵们于终身追求、仰赖并以此作为自己品行矫正器的那一系列东西很像。
“我不是什么美好的人,但当我代邹蚁白写下了‘星’时,那颗看上去总是很枯涩苍白的心灵,竟奔涌出了震撼的壮景。于那样的时刻,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感受到了,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此刻,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