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漾临将此次营救任务放权与我,也就不再与我说起限制。
魑以修将手下撤离得彻底,并命人不得命令不得靠近,将这方方圆数百里都为我们空出来。
怪石乱斗嶙峋山坡树干围成一处奇观,漆黑之中鬼火高高扬起,扑朔着照亮视线。
“姐姐,再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我。”魑以修肤白唇朱的面上扬起盈盈一笑,一副少年女相,赫然将棠笙与漾临都排除在外。
如今只剩我一人孤身站在这黑衣少年跟前,我大着胆子:“好!妖,妖魔大人果然信守承诺!”
我装着临危不惧,若不是临时结巴,倒真有几分像回事儿了。
在魑以修身后,棠笙就站在他的阴影之中,默不作声,好似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她只是他的附庸,她只需要服从,这样就已心满意足。
棠笙以为自己卑微到尘埃里,便不会为自己再作争取。
我不知该怎样才能帮到她,下意识回头,我望了漾临一眼。
我不敢直视魑以修,便对少年胡乱开口:“妖魔大人,我的友军们今日这番折腾,给你造成了诸多不便。但他们无非是想‘接’我出去,我也知道你没有恶意……对不对?要不,今天就此别过,你放我早早走了,你我就一笔勾销,我们都不找你麻烦……就此翻页如何?”
一番话出口,几乎是连哄带骗,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开出这般无厘头的条件。
回头再一细想,这话说得不对,我肯定不会主动来妖魔地境找麻烦,可我间接替漾临也做了主。
不对付鵼梧?就是放任其祸害苍生了。
“一笔勾销?”漾临听罢我明显徇私舞弊的话语,眉上一挑,好似默许了我这段危险发言,自顾自把玩着手中折扇。
“姐姐容得下我,我自是开心的。”魑以修想要勾起我的发丝,我却下意识躲开了,他抿唇笑笑,“可我只想把姐姐握在掌心,如何舍得姐姐离开呢。哪怕是用尽手段囚了姐姐,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还望姐姐莫要辜负。”
我大骇,连连退后:“少年郎,你的心思不对!不对!你应当讲脑筋都用在正道上!”
魑以修忽而望了漾临一眼,头一歪,双眼好似挑衅:“姐姐怕是忘了,只要我出身为妖魔,此生就没得选择。”说罢与我越靠越近。
我连连退后,一回头,漾临便装着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早早把树桩子打扫得干净,往上一坐。
很是惬意。
我急赤白脸的冲到漾临面前,口头讨伐道:“我说,你难道不是留下来保护我的吗?!”
闻言,漾临懒散掀开眼皮瞅我:“这便是你说的,我何时答应了?”
我急了:“你!那你起码走过来啊,到我身后充充人数行不行?”
“疲了。”漾临答罢二字,身子一歪便作出小憩的姿态,指节分明的手掌往脸颊一支,再嫌我碍事似的将我往外推去。
此情此景,我险些头昏得站都站不住。
“漾临——!”我捂着头疼,“你这还有个上神的样吗?!”
漾临很是云淡风轻,对我来了一句:“嗯,我没有,你有。你这三言两语都将三界安危定下来了,渚厌你这鬼灵好大的排场。”
合着漾临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险些原地逝世,一扭头,只见魑以修满面无辜的朝我一耸肩。
这,显然一神一妖站了同一阵营。
夭寿了,夭寿了!
天下要亡!
而我急得小碎步原地打转,漾临无动于衷,魑以修便毫无顾忌的靠近我,我一回头,顶着未褪去的满面骇然与慌张与魑以修对视,不知所措。
“姐姐在想什么?”魑以修明媚一笑。
只当魑以修到达危险距离,我退无可退,方要求助,又被漾临一折扇支住了腰,满口嫌弃的对我道:“离远些。”
我石化了。
我艰难的回过头,只得与少年探出一臂距离,吞咽道:“我们,我们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好。”少年笑弯了眉眼,首先发问:“姐姐为何不愿留在妖魔地境,可是有什么顾虑?”
我硬着头皮应下:“当然有啊,你看你是妖兽所以待在妖魔地境,而我是鬼灵,自然该住在鬼灵待的地府啦。”
他缓缓给我设套:“这么说来,若是我令冥界与妖魔地境合并,如何?”
“合,合并?”这难题被他解得简单粗暴,合并地界?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词儿!
魑以修开口许诺我未来,要我一世无忧:“若姐姐平日闲来无趣,我便将姐姐好友皆接来安住。若天界司命许你命格,我便撕了他的簿子,打断他执笔的手。如若一日天下人与你为敌,我便杀尽天下人……这样,姐姐是否肯愿意留下?”
我猛然摇头,他,他居然要以若干无辜生命与我作赌注?这回答未免太过血腥暴力。
我突然开始后悔方才与魑以修提的那句“一笔勾销”“就此翻页”了。
我脸色一白:“你,一定要屠戮才满意吗。”
魑以修却道:“我只是想向姐姐证明,别人做得到的事,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并且做得更好。”
多么忠犬且狼性的发言啊,令我受之不起。
棠笙安安静静待在他的身后,是他身后的支柱,是他坚实忠贞的下属。
可她却不敢面对这一切。
好似无力抬头。
是啊,她以性命相搏换来的少年,却在自己面前,与其他女子吐露心声啦。
一默。
魑以修忽而伸手,微凉的指尖拂去我面上泪痕,轻声道:“姐姐……为什么要哭呢。”
他好似疑惑。
我同样一怔。
我是为何而哭?备受举世无双妖怪王的青睐而激动不已?还是……为了棠笙而落泪呢。
漾临适时出手,揽着我的脖颈将我往后一丢,而后对上了魑以修的双眼。
就像是两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而争风吃醋。
少年眉眼一凛,狭长而危险:“漾临上神?”
“妖兽鵼梧今生当是闲暇,竟也动些漫无边际的心思了。”漾临轻笑,左眼之中隐隐灯火闪烁。
两人四目相对,刹那出手,一瞬拳掌碰撞,而我又被震得找不着北了。
“别打别打呀!”我胡乱擦了擦眼睛,与棠笙同时动身挤进二人之间。
“以修。”棠笙双臂敞开挡在身前,轻轻摇头。而我拽着漾临的衣袖,抬头用大眼睛巴巴的望他:“别打了好不好?有事咱好好说。”
漾临又与对面妖兽对视片刻,又睨着我一撇衣袖,满脸写着“接下去这烂摊子看你怎么收拾”。
棠笙挡在魑以修身前,是为了防止魑以修受伤,而我将漾临挡在身后,是为了防止再次开始无端的争斗。
我与棠笙面对面,垂着头道:“妖怪王,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谢……可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有自由罢了。哪怕回到地府,我因为失去记忆不能进入轮回,可我能与我的鬼友们谈天说地,我也觉得很知足了。”
魑以修道:“我也可以……”
“我知道,只要你愿意,这整个地界你都能收入囊中……可我又与笼中鸟有何区别呢?你是妖兽鵼梧,这三界生灵都畏惧你。”我道。
闻言,魑以修心上一动:“姐姐,你也怕我?”
我叹气:“妖魔大人,我不是你的姐姐,今生的我比你还小,至今才在世上活了三百余年……只是一只小鬼灵。”我接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说我就是烛翊……好吧,假设我就是那千百年前的女上神,可若我看到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我想我会后悔的。”
魑以修蹙眉急切问我:“后悔什么?”
“后悔救你。”我望着少年胸襟,那处暗红的绣纹仿似栩栩如生,“烛翊曾在你与三界生灵之间,选择了兼济天下……我不是什么胸怀宽广的鬼灵,我记仇得很。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见到你变成弑杀成性的妖魔……我也很难过的。我想,如果烛翊还在世,也会后悔当时对你心软。”
“渚厌!”棠笙终是忍不住出声,柳眉一蹙,“你可还记得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漾临诧异着挑了挑眉:“你与妖魔还有什么交易。”
“我。”我再次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棠笙。
我答应过她,不会伤害魑以修。
她说,只有我能伤到他。
“抱歉,我食言了。”我讷讷的揪紧了衣袖,对棠笙道,“可如果我不离开,你也不会快乐。”
魑以修僵了瞬,而后双目微瞠,好似满面不解,他弯着眉眼还想对我笑:“姐姐,我不会伤害你。”
他陷入了迷惑与迷茫。
“姐姐”是他的信仰罢?
等我亲手将信仰踩在脚下,三界忌惮的堂堂妖魔大人……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棠笙想要制止我接下去的发言,却被魑以修打断了:“没关系,还想说什么,我全都听着就是了。”
我想妖怪王此时很难过,可我却没有立场安抚他,我无力道:“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不然在我从鸢迩背上摔落之时,你就该趁机追击了……可你没有。”
看着这双狭长眸子愈发黯淡空泛,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无足轻重了。
我喃喃:“记得你说你生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可我也没有。一世的我生来痴呆,孩童年纪就早早夭折,二世,我为和亲送命,而今三世的我,还要稀里糊涂扣上这千百年前的帽子……”
“是。我这鬼灵爱捣蛋,在地府拔了曼珠,拆了河桥围的砖,吹开了阎王的生死簿,又误将孟婆汤分给鬼友们……”我一顿,“而如今要我生、要我死……这样就公平了吗。”
说出这番话,无非是我为慌乱的内心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试图令他人理解我,又或是,给自己以宽慰。
漾临拍拍我的头:“唔,是该罚一罚。”
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我兀自吸了吸鼻子,确定漾临不会突然出手之后,我对魑以修笑笑:“谢谢你,可我不能留下。”
毕竟我不是阿竹,不是祝宁,更不是烛翊。
我只是我,渚厌。
我忽而一转情绪,对着漾临恶狠狠的道:“我现在要做一件大事,你做好准备了吗?”
魑以修看着我,棠笙也望着我。
漾临闻言一挑眉,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想看看我还能再翻起什么风浪来。
我突然转身面对漾临,面露狡黠,一瞬勾上脖子,再一口就啃在了他的嘴唇子上。
漾临被我袭击了,变得木木呆呆。
三人呆滞。
而我砸吧砸吧嘴,心道没啥口感,软软凉凉的。
我得逞似的望漾临:“怎么样,疼不疼疼不疼?”
“渚……厌?”漾临微妙地窄起眸子,拉长的音调唤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被我啃破的嘴唇泛着艳色,心道漾临这小气上神要来找我算账。
我刚要做出防御姿态,而下一瞬,我竟无端胸闷,这刹那,心脏遭受猛烈的疼痛。
我忽而低下头去,漾临瞥我:“怎么,轻薄上神遭报应了?”
“没事没事,咬着舌头了……”我佯作无事,满面赔笑。
漾临没好气的撇开视线:“该。”
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对魑以修道:“我们要走啦。”说罢,自然的拽起漾临的衣袖。
魑以修难得迟钝,缓缓笑道:“知道了。”
他看着我们离开,遥遥目送。
这次竟没有大动干戈?我这良善的性子对他心起歉疚。
魑以修站在原地良久,看着我二人离开的背影,倏然捂住了心口。
“有些疼。”
千年的等待,对于魑以修来说,不过是满心欢喜的做了一场梦。
原来他的姐姐,从不曾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