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公子回来啦,这马交给小的便好。”原逝才到双柳客栈门口,店里的伙计便已出来牵马。
原逝执剑下马道:“季姑娘可在里面?”
伙计道:“我家公子带着季姑娘出去了,听说是去莲子湖畔放风筝。”
“放风筝?莲子湖在何处?”
“不远,过了前面那个街口,再往南不出三里,便可瞧见。”伙计用手指了指,笑道,“那里可是交友、欢会的好去处。”
“我过去看看。”
这本不是放风筝的最佳时节,因此要找箫儿是很容易的。当原逝来到湖畔,看见她那巧笑倩兮的模样,他的目光虽无法移开,脚步却忽然止住。
原逝不禁胡思乱想:没有我在,她是不是更为欢怿?她心上的那个人并不是非我不可,她只是先遇上了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我更好的人值得她托付终身。终有一日,等她想明白了,便会离开我,那时,我只需安心地祝福她。可我真是这样希望的么,我对她究竟情深几许,她对我又……
“江煜,怎么是你?”顾知乐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箫儿牵住风筝线,回眸而笑,她笑得很动人,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她将线轮塞给顾知乐,便迫不及待地扑进原逝怀中,她几乎忘了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原逝丢下剑,双手拥抱住箫儿。
箫儿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和原伯伯在一起,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好想你,真的好想念你,我没有法子控制自己。”箫儿轻轻推开原逝,脸上微微泛红,继续道:“顾大哥说,我多出来走走,便不会只想着你了。”
“顾大哥?”原逝看向顾知乐道。
顾知乐却抬起头,边收线边道:“此处风景绝佳,你们慢慢赏慢慢聊,我收回线立刻就走。”
箫儿悄声笑道:“他说‘顾公子’太过生疏,要我换个称呼,我不好意思唤他‘知乐’,便只好唤他‘顾大哥’,其实他的生辰只比我早一个月。”
“不用管他,我们去别处看看,我有话想和你说。”原逝牵起箫儿的手,方才的胡思乱想已烟消云散,此刻,他的心里却生出另一种淡淡的哀愁。
斜阳下波光粼粼,白鹭掠水而过,尚未凋谢的莲叶随风轻舞,两人踏上延伸入湖的曲桥,此刻这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明日便是初一。”原逝把剑放在栏杆上,望向湖面,说得很平静。
“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希望你能等我回来。”原逝转身看着箫儿,“你去了,我会分心的。”
箫儿虽已猜中他的心思,却仍难掩失落,她目光低垂,脸上再无一丝笑意:“你说过要一起承担的。”
“我擅自把你当作赌注,已让你承担了许多,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可是,你才经受过重伤,我怎能放心?”
“那点伤早就好了。”
“你不让我去,那他们呢?”
“这是我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嗯。”四方坡上,箫儿险些因他而丧命,这回他再不能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你分心的。”
原逝凝望着箫儿,缓缓靠近,直至她的气息呼在自己脸上。原逝见她没有避开,终是情难自禁,拥住她亲吻缠绵。
待彼此气息平稳,原逝极尽温柔道:“箫儿,等事情过去,我跟你回相思洲,好不好?”
箫儿华如桃李,半羞半嗔:“不好,你去那里做什么?”
原逝松开双臂,与箫儿十指紧扣,道:“等去了再告诉你。今日,你可不可以做晚饭给我吃?父……他做的饭菜比你差远了,我想吃你做的。”
箫儿闻此言,心知他父子二人的关系已缓和许多,展眉道:“那我们回客栈吧。”她偷偷想,如果此时,两人站在相思洲畔,执手遥望的是暮江远峰,而回首所见的是他们的家,那该多好。
九月初的天,云淡风轻,让人很是舒服。
一声告别后,原逝头也不回,骑马远去。等望不见他的人影,箫儿转身走向马厩,牵出那匹相伴了一路的白马。
虞舟羡和顾知乐随她来到马厩,见她骑在马上,舟羡忙拦住道:“箫儿姑娘,你要去哪里?”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鸣山。”顾知乐亦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
舟羡道:“箫儿姑娘,你若有闪失,我们没法和江煜交代。”
箫儿道:“他若出事,我还能好好活么?虞公子,对不住了。”
“不可,你们留下来。”舟羡笑了一笑,“我知道他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连累别人,但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从来都没打算让他一个人去冒险。知乐,上回是我留下,这回该轮到你了。”
顾知乐道:“你还好意思说,这几日可都是我在给箫儿找乐子。我看,咱们谁也别留下干等了,要去一起去。江煜那小子跟着秦老板这么些天,剑法想必是精进了不少,正好让我开开眼。”
“虞公子,如果我劝不动你,请你也不要再劝我了。”箫儿眼眸湿润,抬头避开虞舟羡的目光。
舟羡让开前面的路,道:“那便依顾知乐所言,要去一起去。”
化灵台不在山顶,而在半山腰上。此处地势平坦,荒草尘泥下掩埋的石刻遗迹早已不知年岁,地上立着的草棚却是一副新修的模样。在原逝赶到时,草棚里里外外已围了不少人,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有逸骠门的人也有其他来路的人,闹哄哄一片,见到他来,所有人都齐齐闭上了嘴。
坐在草棚中间的人挺身走出,带着阴森森的微笑,道:“原江煜,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还以为你要当缩头乌龟,不敢来了。”
原逝冷冷道:“你只约定了日子,并没有约定时辰,即便我半夜到,你也只能等。”
阮从谨哼了一声,四顾道:“箫儿呢?她为何没来?”
原逝微露怒意,不过这怒意很快消失,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仿佛箫儿就在他面前:“她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太久,不然她会担心害怕的。”
“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你了。”阮从谨转身大喊道,“诸位同道、前辈,你们可知此人是谁?在下一直不解,一个初出茅庐的野小子,怎有能耐挑衅仇大侠?在下四处打听,才发现原江煜,他竟然是月沉宫宫主慕宁羲的私生子。”
阮从谨举起左臂,道:“诸位请看,那日我同他偶遇,只因无心之过,便被他暗算,惨遭此祸,若非同门兄弟拼死相救,恐怕我早已横尸荒野。他为人之卑鄙,武功之阴毒,比起月沉宫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我不为私仇,只求各位英雄为江湖除害。”
阮从恺跳出来,附和道:“不仅如此,他还欺凌良家少女,当众乱摸乱亲,简直禽兽不如。”
原逝根本不屑辩解,他天性不是此类人,他也不被容许成为此类人,否则不等别人动手,他母亲便会亲手杀了他。
可众人偏偏愿意去相信这些鬼话。
“看来这小子,是死有余辜。”
“二十年前,不知有多少人死于月沉宫之毒手,这些年原以为她们会安分守己,没想到如今又出来祸乱江湖。”
“这小子由那些女人养大,此时若不除掉,日后必成大祸。”
原逝想到归鸿崖,想到父亲,尽管他仍然不愿意谅解父亲,但父亲当年内心的无奈和痛苦他多少明白了几分。幸好他出生在月沉宫,他从来不用背负家族的名誉和期望。原逝冷笑道:“果然是名门正派,说得可真好。今日,我若不将你们赶尽杀绝,岂非有辱我的无耻狠毒?”
原逝目光炯炯,大声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尤其是你,阮从谨。我不是私生子,更不是没爹的野种,家父原劭庭,和家母是结发夫妻,家父为人堂堂正正,是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他说这番话时,原劭庭正躲在附近某棵树后,摘下鬼面,一边拭泪一边尽力控制住自己手中的剑。这柄剑是路上捡来的,剑身已锈迹斑斑,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剑,对原劭庭来说都无区别,等到需要他出手的时候,他会拼尽全力用这柄剑来保护他的孩子。
阮从谨讥笑道:“你以为的爹,可未必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忽然,一声剑啸响彻鸣山,不由令人胆寒,原逝剑指阮从谨,怒道:“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原逝飞身挥剑,阮从谨手中的刀一削而断,这若是一场属于两人的公平决斗,此刻,凌雪剑必然已刺穿阮从谨的咽喉。然而,这本就不是一场决斗,更谈不上公平。凌雪剑被挡下了,距离阮从谨的咽喉只不到三寸。
“恶徒,我五曜剑客岂能容你如此猖狂!”
眼前的剑只因剑格之下嵌着一块玄青宝石,通身皆似墨染。原逝向后一展,落地时,只见左右两侧各闪出一柄同样嵌着宝石的剑,一黄一白。
“五曜剑客?”原逝讪笑一声,“就凭你们三人?”
“二位师兄正在闭关修炼,对付你,我们三人绰绰有余。”说话之人手握黄剑,想来排行老三。
原逝道:“师兄弟不能同日死,可真叫人遗憾。”
三柄剑自三面疾速而来,霎时,剑光四射。那三人合力之下的确称得上是高手,可惜只是一般的高手。当三柄剑一齐朝原逝刺去时,他轻轻跃起,犹如蜻蜓点水立在剑尖,再一跃,三人还未来得及出招相迎,便悉数被剑气震翻在地。
“这招‘风笑千里’,我只在二十年前见过,没想到你不但是他的儿子,还会使他的剑招。”阮山恪不知从何而现,正站在原逝身后。
原逝转身冷冷道:“我领教过你的武功,你现在,绝不是我的对手。”
阮山恪霎时怒火中烧,面上虽不动声色,掌力却在悄然酝酿,双掌正待击出时,只听有人悠悠道:“原公子的剑法天下无双,在下独眼猴,还请公子赐教。”
原逝看向那人,只见他身材颀长,瘦脸薄唇,鼻下两撇胡须,左眼上戴着黑眼罩,叫人难以相信这谦逊的话是由他说出。
“我只听说过独眼申谡,阁下名号却未曾耳闻。”
申谡道:“在下正是申谡,这些年习惯了‘独眼猴’的称号,都快忘了自己姓名。”
原逝道:“阁下向来独行江湖,不想如今也和逸骠门沆瀣一气。”
“非也,在下只想和公子比剑,分个高下,对公子的性命并无兴趣。”
“可惜,我却对比剑毫无兴趣,我来此只为生死。”
“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
原逝只能接招。
其实,他虽跟着原劭庭苦练,但时日太短,朔风剑法他只学会了两三成,要打败身手在五曜剑客之上的独眼猴申谡,绝不容易。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唯有阮山恪一直在寻找时机,寻找可以将原逝一招毙命的时机。
单论剑,申谡是当之无愧的高手,因此原逝疏忽了阮山恪,以致那双掌未有丝毫偏差,接连落在他的后背。原逝半跪在地,用剑勉强支撑住自己,竭力站起身来。此时,忽然有人影飞掠而至,挡在他的前面,出手逼退阮山恪。
箫儿转身扶住原逝,悲愤道:“你们欺人太甚,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再伤害他。”
原逝心疼地责备道:“不许胡说,你为何不等我回去?”
箫儿眼中的泪水瞬间滚落:“我怕……怕等不回你,我想守在你身边,我想看到你平安无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出手的……我……”
“是我不好,我又惹你哭了。”原逝伸手轻轻抱了抱箫儿,看向同时出现的虞舟羡和顾知乐,“你们,带她来……”
舟羡横着剑,背对着原逝道:“你受了内伤,不宜动怒,不宜多言。”原逝皱了皱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几位并非等闲之辈,肯为逸骠门做事,想必是收了不少好处。不妨说来听听,若关乎银子,我顾知乐愿出双倍的价钱。”顾知乐朝着众人道。
“顾公子此言差矣,我等岂是为钱财而来!”
顾知乐笑道:“看兄台衣着打扮,倒像是虚怀剑派的弟子,贵派似乎创立没几年,确实过得拮据。不过看兄台满身浩然正气,想来此行,要么是为江湖除害,要么是为切磋剑术。”
“哼,到底是出自江湖四大庄,和月沉宫勾结,还能如此大言不惭。”阮山恪双手叉腰道。
“过奖了。”顾知乐仍面带微笑,“唉,这小子要真是月沉宫的人,还能被你们打成这副狼狈样?”
舟羡道:“令郎之事,不用在下多嘴,阮门主应当一清二楚。今日,你父子如此行事,必定不止是报仇这么简单。”
阮山恪道:“虞少庄主怕是还没听懂,阮某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
“是么?”原逝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为了我身上的凤凰眼,我还以为是为了和我抢春秋王陵的宝藏。”
原逝见众人无不惊讶,掏出血红的玉佩,接着道:“化灵台乃是祈求登仙之地,脚下石板所刻凤凰的形状和此玉佩一模一样,这就是凤凰眼,传说中的无价之宝,鸣山王陵的墓门钥匙。你们想不到吧,它竟会落在我手中。”
阮山恪的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
申谡道:“原公子莫不是已去过王陵?”
“是。”
“公子即便得到宝藏,恐怕也是无福消受了。”
“没有人能带走属于王陵的任何东西,包括我。”
“此话怎讲?”
原逝握紧玉佩一捏,松手时已是粉碎。
“原公子倒真是个有趣之人,有如此红颜与知交,却宁可孤身前来。受人侮辱,非但不辩解,反而还要故意坐实,想必去王陵,也是为别的目的吧。”申谡微微一笑道,“你已负了伤,我万万不能胜之不武,告辞!”说完,便独自走下山去。
望着申谡消失,原逝竟心生感激,若换作别人,此时定会是另一番景象。这个江湖所容纳的是非善恶,或许远比他经历的要复杂。
“阮门主,独眼猴这一走,我师兄弟若再出手,不止五曜剑客被江湖耻笑,逸骠门怕也是没脸在江湖立足了,不如就此罢手。”说话的是老三。
阮山恪怒目而视,却也只能挥手作罢。
“慢着,我和阮从谨之约,还未结束。”原逝喊道。
箫儿央求道:“不要,你已经赢了他,我们回去好不好?”
原逝对着她笑了笑,尽力让笑容看起来不是那么苦涩:“我不能这么放过他。”见箫儿别过脸,眼中似含着幽怨,原逝忙道:“箫儿,你别生气。”
“你若杀了他,他们又怎会放过你?”
“所以我已决定留他一命,你一直相信我的,对不对?”
箫儿点点头。
阮从谨跃上前道:“这是你自己找死,不是我要趁人之危。”在原逝身负重伤之下,他觉得自己有了赢的机会。
“从谨,还不快随为父下山。”
“爹,这可不是我在挑事。”阮从谨嘴角上扬,轻蔑地哼了一声。
顾知乐摇着折扇,对着虞舟羡低声道:“他是不是脑袋有病,不要命啦?”
“你说的是谁?”
“你兄弟,或许还是你未来的大舅子。”
“亏你还有心情说笑。”舟羡皱着眉,“不杀阮从谨,他怎咽得下这口气?所幸,有箫儿姑娘在,他不能不要自己的命,他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招不是任何人教给他的,但这一招足以决定成败,这一招过后,阮从谨的脖颈已紧贴在凌雪剑上。
原逝有气无力道:“你这身糟糕的功力,废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他只记得阮从谨嗷嗷直叫,只记得看箫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他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