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雪凄美，刺骨冰凉。
插在胸口的断箭迟迟没有从心脏拔出，他独自踏在风雪凛冽的夜里，脑中的记忆止于莲芯被炼出骨。
“抱歉了老头，你留给我的宝贝我忘记了……忘记保护它了……”
莲芯维持着他的理性，维持着他的思想，他本该保护的是老人每日念叨的宽恕与纯净之心。奈何他做不到，如今的他除了怨恨就是悲痛。
妖怪何来纯净之心，也许他本就没有拥有过，现在这成魔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狸吾罢了。
身上的伤口正被寒风侵蚀着，伤口余下的疼便显得不那么明显了，麻木了。
狸吾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走着，他曲着身子捂着胸口，那支箭似乎让他浑身血液都在向外流失，脑子开始逐渐昏沉，他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
想到这，他却笑了。
他还有什么必要坚持下去？偌大世间无他挂念之人。
现在该是他停下的时候了。
思绪至此，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一枝独傲的红梅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天里显得十分抢眼，狸吾在树下栖身而坐，颤动着手臂，握紧了插在心脏上的箭。
红梅，鲜血，染红了雪地。
小姑娘总是让家里的人伤透脑筋，一玩失踪便是半日，这小娃娃身上看不到姑娘家应有恬静乖巧。
那一年的白沐雪五岁，姑蜀镇迁移到此已过了两年。
溜出云牙山下玩耍是她常干的事，但是那日清晨的情形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一直玩耍的那株红梅下，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一个几乎全身都被大雪覆盖只能看出点轮廓的人，静静地躺在雪中，一动不动。
纹丝不动。
她注意到一旁的小雪堆上，一支断箭斜斜的插在上面，是一支染着血的箭。
想到这，她慌张地用两只肉肉的小手努力刨开积雪，想要把那人身上的积雪清理干净。
渐渐的，沾染鲜血的衣裳露了出来，接着满是伤口的皮肤露了出来，最后紧闭双目的睡颜露了出来。
或许这才是她与狸吾的初识。
宽窄有度的额，英气高挺的鼻子，落了雪霜的眉睫和薄唇，还有全无血气的苍白面容。
白沐雪仔细的观察着，觉得这大哥哥长得着实好看。
幼嫩的小手鬼使神差地一分一寸点触着眼前这张脸的皮肤，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醒过来，那是自然的。
狸吾昨夜便已死去了。
白沐雪盯着他宛如睡去一般平静的容颜，心中有些怜悯。虽不相识，但是这样年轻的大哥哥，死去了确实可惜。
突然间，她脑中闪过那件尘封已久的东西，自从迁家之后，那颗养在水瓶子里的莲芯就被她遗忘了。
白沐雪记起，那个老爷爷曾说过这莲芯可以救人性命！她赶忙提起小裙摆，飞快地往家中奔去。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雪又晃晃荡荡坠落下来，才被扫干净的尸体上，重新被覆上了薄薄一层棉雪。
耳边依稀传来风儿徐徐声，还有脸上，身上，那落雪的冰凉触觉……身体上本该无以复加的疼痛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感受到的只有寒冷……
狸吾从未想过，自己这双眼睛还能再次睁开，方才的他就好似睡了一觉，又做了一场悲痛欲绝的噩梦。
龟裂的嘴唇正企图开口说什么，无力感使之仅能勉强呼出一口气，呼出的白霜证明他此刻依然活着。
“你醒了吗？”
当那宛如灵鸟轻鸣的嗓音闯入耳中，他疲惫尽消，意识被拨弄着清醒过来。
紧接着他清楚地感受一根柔软的指腹正轻轻抚摸他冰凉的面容……
狸吾的心为之一颤，心乱了……
几乎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把头抬动起来，疲累的双目挣扎着飘向声音的方向。
透过凄迷的瞳孔，他望见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长长的发在风中飘舞，一身素白衫裙恨不得与飘雪融为一体。
狸吾见她在笑，笑得欣喜，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笑容，当时他便肯定，这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少女蹲在雪地里，附身贴近他，抚他的面，对着他笑，一切仿若梦幻泡影。
狸吾久久地闭上眼睛，他觉得那是幻觉，或许是他已经去了冥界。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色骤然全变。
哪有什么亭亭玉立的少女，哪有什么极致温柔的笑容？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罢了，仔细瞧她，脸蛋确与刚才一晃而过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沙哑，了无生气。
狸吾并没有很快得到答复，他见小姑娘有些畏惧地慢慢后退，视线也不敢多停留在他身上。
他无言又闭上了眼睛。
缓缓地，他发现自己僵硬已久的身体渐渐温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的经脉都苏醒，血液顺畅的流动，甚至连心跳声他也能听得到。
双眼不再像着魔时那样模糊不清，他抬头，看到整片降雪的天空，看到头顶一株红梅伴着风儿片片飘落。
狸吾试着坐起身，不难，他的大脑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自己的动作，他确实活了过来，他确认了这个事实。
“你救了我吗？”他轻轻将头靠上身后的树干，斜眼看着抱膝蹲着的小姑娘。
“是……莲子的芯救了你。”小姑娘用极其细小的声音回答，那表情和口吻，仿佛担心眼前的少年会一口吃了她。
“你有莲芯？”
“嗯。”
狸吾很好奇一个小小的妖怪丫头怎么会有莲芯，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追根究底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埋首休息。
“小丫头，你不怕我是坏人吗？见到谁都要救，小心被抓去当点心。”
她有些害怕地看着狸吾，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被装在大盘子里供人食用的画面，不自觉的后退几步。
狸吾微微侧脸，双目仔细地打量这个小小的姑娘，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永远刻在脑中。
他要记住她，要牢牢的记住。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微一笑，低声问道。
“我叫白沐雪。”她的声音稚气可爱。
白沐雪……狸吾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觉得很好听，只是还是一个小丫头，若是刚才那个梦中少女的话，或许他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呢。
“好，我记住了，若你长大后还能遇见我，而我也还活着，一定会报答你的。”他站起身，拍了一身雪块，拾起睡在地上的赤色短刀。
她诧异的抬头看他，他也看着自己，嘴边带笑，凄楚柔和。
他扬扬手作势道别，渐渐背她离去，渐渐埋入一片白雾之中。
白沐雪的眼前又成了一天一地的空白画卷。
属于狸吾的故事未完，那之后的事情有些伤感，他不愿与铁鼠多提。
﹉
云儿已完全将月色包揽其中，不知何时点起的昏黄灯光把书房照得朦胧。
酒已酌尽，一旁的孩童已经睡去，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过能遇到那个小丫头。”狸吾撑着下巴，看着铁鼠笑道。
然而铁鼠却找不到话来表达自己听了一夜故事之后的想法，只是难得的一脸严肃，盯着狸吾，不言不语。
书房的门外，一道身影停留许久，她垂首回想着一切，脑中努力拼贴着零零散散的记忆，最终将之全都完成。
“你说莲芯是灭妖师之物？你外祖父的？”铁鼠皱眉询问。
“对，你爹是如何得知此物？”狸吾反问。
这个问题亦是铁鼠此刻所疑惑的，脑中的猜测让他心惊胆寒。他能这般猜测，狸吾自然也不会疏漏，今夜那木元见到铁鼠便离去了，更是可疑。
若说当年的战乱时意外得知他与灭妖师有所牵扯，这说的通。可鬼舜哄骗铁鼠说莲芯本就属于万花瑶台，这便不对劲了。
狸吾心中猜想七八分落定了。
二人无言，似都在等对方说话。
“那你……对白沐雪只是报恩？”
门外的人被铁鼠的这一声询问惊去了冷静，仔细地等着屋内下一个响起的声音。
白沐雪想起来了，童年里那次如梦境般的初遇，红梅下曾经死过一回的妖怪少年，随后又消失得干净，无迹可寻。
她隐约记得，那时的狸吾容颜还有些青涩，不似如今神情已然成熟可靠。
房内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声轻叹，随后有些无奈的答：“我只想要这样，只是报恩。”
闻言，门外的白沐雪低眉思量，脸上是淡淡一抹浅笑，意味不明。
与此时屋内的他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