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斋乃深得民心的灭妖师家族,传闻中但凡被他们遇上的邪魅妖怪,是没有一个能够逃得过他们的灵术。
历代如此。
现如今,治理元斋的是第十六代灭妖师——木元,其身后有两名血脉相承的儿子,兄名火青,弟为水青。
木元性格毒辣,落在他手中的鬼魅妖怪没有一个不是被折磨至死。
长子深得真传,完全复刻了木元的冷血无情,似更具奸人模样。
而水青并不为父亲所疼爱,只因他优柔寡断,更有灭妖师所忌讳的同情心,对妖怪的怜悯之心。
此刻,父子三人站在狸吾面前,并非善意,至少其中二人如此。
那一身法袍如此熟悉,木元的面目却已变得陌生。倒也是,老头已死去十二年了,人族终究会老去,即便是灭妖师也该如此了。
与之相反,妖怪无论过了多少年岁都生得年轻气盛。
这狸吾永远都是木元心中的隐患,是他必须解决的怪物。
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怪,心中明了,自己在老头死去的那时就已经被这群灭妖师杀死了。
春来冬往,一别经年,狸吾有着痛彻心扉的仇恨与不甘,宛如风雪淹没了他的灵性,包括他的生命……
一颗莲芯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施恩之人却是一个年幼小丫头,或许那年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拿着的是怎样的宝贝。
狸吾曾经想过,若是当年遇到白沐雪的时候,她不是一个小孩,还会不会拿莲芯救一个浑身浴血,丧失了本性的怪物呢。
“当年为了那个老头子,如今又来了个妖怪丫头,怎么?她是你心上人?”木元望着狸吾的眼中尽是嘲讽,那是自然,在他心中,妖怪根本不可能存在所谓的感情。
狸吾没有理会他,自行将白沐雪抱到一棵树下,让她能够依靠着树干休息,又伸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水,那表情似乎是完全无视了灭妖师父子的存在。
“虽然你我敌对,但我还是要奉劝你,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最忌讳感情羁绊,它终将是你的绊脚石……哦我忘了,你们是妖怪,是怪物,又怎么可能有所谓的感情呢。”
“说完了没有,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狸吾站起了身面向三人,冷哼一声,虽然那不算笑,但亦有些惹恼对方。
他朝着三人前进几步,然后俯首望着自己手中的灭妖刀,这本是元斋之物……
但绝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如果我连一个姑娘都保护不了,我还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守护住自己重要的东西。哟我忘了,没心没肺的死术士,怎么可能懂得什么感情,什么叫保护呢。”
他学着木元的语气,特意将他们叫唤成死术士,即便只是口舌之快他也颇为愉快,果真见父子三人因他的话而皱紧了眉头。
狸吾注意到站在右边的另一个稍微年少的灭妖师,表情略显青涩,眼中透着善意,与身旁二人成就鲜明对比。
“你应该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吧。”木元打断了他的思绪。
“知道又怎么样。”
“莲芯是圣洁之物,不应该交给妖怪。”木元继续道。
“老头的那颗你们已经抢去了,如今这颗是我的,怎么?你连妖怪的东西也要抢吗?”他高挑着眉笑了笑,唇角尽是冷意,这副神情自然是惹得父子十分不满。
“如果你不希望这小妖女灰飞烟灭的话,最好乖乖跟我们走。”火青学着父亲,掏出衣襟之内的一条白纸。
树下本该安静沉睡的白沐雪又一次承受疼痛的折磨,两条细眉不断地扭拧在一起,狸吾能够清晰地听见她强忍着的呻吟。
“有什么事冲我来,给我闭嘴!”
狸吾再度愤怒,短刀也在同一刻指向了火青。可他看见的,只是他一边念咒一边高翘的嘴角,似在笑他无能,似在笑他弱小。
树下的痛苦呻吟渐渐转为啜泣,狸吾心中又酸又疼,更多的是那颗封闭的暴戾的心,它在苏醒。
清冷了一张少年之颜,烧红的瞳孔变得锋利,犹如恶鬼。
倏地,手中的刀伴着他闪去的速度直直对准了念咒的灭妖师。
一瞬之差,若是迟了一刻展开符界,那把刀此刻大概已经插在火青的心口之上了。
“看起来你比师伯们说得要厉害,不过这只会让那个小妖女更加痛苦,你要看着她挖破自己的肚子吗?”
火青心中虽仍有些后怕,场面却要撑足了,他装出一脸冷寂漠然。
狸吾哼笑两声:“取走了莲芯你要杀我们不就更加容易了吗,我可不认为你会放过她。”
“确实如你所说,我根本没想过放过你们,但是只要她还在受我的折磨,我就不怕你不肯答应。”
确实如此,即便是知道这几人不会放过那丫头,可要让他眼睁睁地瞧她痛苦,却也不忍心。
狸吾攥紧了手,指尖扎入肌肤,疼痛却清醒。
他想杀了他们,他要杀了他们!
只这短暂的停歇,白沐雪缓过神智,眼角瞥见方才那念咒之人,心中愤恨不已。她忍着指尖疼痛摸出身后长鞭悄悄将它化作蛇形……
“我不会交给你,也不会让你杀她。”狸吾怒道。
飓风般又一次的进攻瞬间让灭妖师们心中失了一拍,他们展开的符术发出强烈的光亮,但是却没有对狸吾造成任何损伤,三人顿时惊恐。
木元注意到了与符术边界相抵的短刀。
那本就是灭妖之刀,是灭妖师之物,并且法力绝对更胜三人!
符术的光正在被破坏,裂缝逐渐被刀撑得更大!
破裂的光束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短刀被弹出三丈之外。狸吾恨恨的咬牙,攥紧的拳头如同顽石重重捶打至方才念咒不停的火青脸上。
木元看着长子被妖怪击落两丈之远,正欲发起攻势!突然,一条白色蛇妖朝他窜了过来,张口朝着他手腕咬去,毒液顺着伤口浸透木元整条手臂,他仓惶惊呼!
水青连忙施咒将白蛇逼退,瞥见树下白沐雪提着一口气怒目直视他,水青避开那眼神转而扶住木元:“父亲,您中了蛇妖的毒,必须赶紧回去疗养不可继续周旋于此!”
木元一把推开水青,恨恨道:“不行!今日我定要杀了他们!”
木元正欲出手,头上一节桃树枝掉了下来,轻轻的敲击木元的脑门,随后,树上便传来了窃笑声。
“喂,你们以多欺少太不人道了吧,也算上我呗。”
铁鼠坐在一截树干上,垂下的一只腿正悠闲地晃荡,然后轻快地跃下身,落到狸吾身旁。
“你这小子怎么到处结仇,连灭妖师都跟你有过节。”
“少废话,你给我回去。”狸吾白了他一眼,不愿多言。
铁鼠道:“大爷我可是来帮你的哦。”
“这可是灭妖师,你不要命吗,你要真想帮我,就带那丫头赶紧离开这。”
铁鼠越过面前的狸吾,视线往不远处的树下望去,只见那抹熟悉的身姿正蜷缩在地面的树根上,满面憔悴的紧闭双目,一条白蛇扭着身躯回到她腰后。
正在铁鼠望得出神之际,狸吾已经转身朝着白沐雪的方向走去。
他也跟随其后。
“让我带她走?让我和她独处这样好吗,我会摸胸的。”铁鼠调侃道。
狸吾咂嘴斜视,开口威胁道:“……你想死的话就试试看。”
二人注意到身后的灭妖师一直无言,转身望去,只见为首的木元正神色复杂地盯着铁鼠,仔细地打量。
“万花瑶台的人?”木元开口低喃。
铁鼠看了看狸吾,又指了指自己:“……你说哪个?狸吾的老家也是万花瑶台哦。”
“我们走。”木元似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打道回府,身旁的火青与水青交换了下眼色,都为父亲此举感到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默默跟随他的身后,离去。
狸吾更是一脸匪夷所思,看了看铁鼠,并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线索。
﹉
雅月,无眠之夜,习习凉风轻抚面庞。
镂空的圆木窗是狸吾习惯的位置,他总是立于窗前饮酒,或卧坐于窗边的摇椅之上。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他有些理不清,脑中封尘已久的记忆在毫无准备之下被人徒手挖出,痛苦又无措。
更让他不安的是白斯寒和红叶,困于镜中的世界,该如何解救……
“那丫头没事,已经睡下了,你不用担心早些休息去吧。”
梅婆婆端着草药罐从客房内走了出来,小麒就如同尾巴一样,拽着梅婆婆的衣角跟着她到处溜达。
狸吾点了点头,不言其他。
梅婆婆离开,小麒却停在了圆窗前,呆呆的望着狸吾。
窗外月影漂移,月光投入屋内,小麒的脸色被映照的苍白,只是肥嘟嘟的脸颊还是让人有掐一把的冲动,事实上狸吾已经这么做了。
他捏着小麒的脸颊,终是露出了笑容:“看什么啊小鬼,快睡觉去。”
“大哥,你不开心吗?”
小男孩稚气的童音与他此时复杂沉重的心情真是千差万别的不同。
如此天真无邪,自己是否也曾拥有过?
“因为姐姐受伤了,你才不开心?”
“大概是吧。”他敷衍地笑了笑,目光再次转向窗外,却见铁鼠带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站在外边。
“喂,你为什么会认识那些灭妖师?”他单刀直入,问他目前最大的疑惑。
铁鼠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狸吾与今晚出现的灭妖师一定有着深不可测的复杂关系,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可此时铁鼠却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狸吾’。
“劝你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离我远点。”
狸吾淡淡地答道,随后转身不打算继续与铁鼠面对面交谈,倒了杯酒坐在厅中,独酌。
铁鼠并未死心,片刻之后也来到厅堂,独饮成了对饮。
见他依旧没有告知的打算,铁鼠心中有些不悦,一口饮下,清清嗓子。
“梅老太婆,铁鼠少主我有话要问你!”忽然的高声叫唤差点让狸吾将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小麒见状却咯咯咯笑了。
“喂,你鬼叫什么!”狸吾喝道。
“你不说,我就问梅老太婆去,我可是打算不计前嫌来帮你的,别给我太嚣张了。”
“不计前嫌?不知道是哪个肚子被钻了一个洞差点丢了小命,是大爷我救了你的。”
“少废话,快说,你一个妖怪如何会认识灭妖师。”
铁鼠一脸认真,却隐藏着听故事的心思,他实在太好奇了,分明是一直都认识的人,如今却如谜团一般匪夷所思,今夜若不问个清楚,他怕是要彻夜难眠。
狸吾不理,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脑中在思量,并非想着如何言说,而是该说与不该说。
若是说了,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若是不说……也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
月光渐渐被浓云笼罩,仅靠月色取光的书房陷入了一片幽暗。
妖怪的眼睛适应亮度十分迅速,虚掩的房门,满架子的旧书籍,桌上的空酒杯,一切都是清晰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