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姨1最喜吃饺子,而他烹调的功夫着实束人。
于静姝姨最后一个元旦里,我为他和了许多面,馅料的配方是星姊2留的,施手的人是霜妹3。
那是清静的一个元旦。县里禁了爆仗,来检视的日军官长又颇好清幽的风韵4,那些躬屈的鹰犬便拂了岁首的许多声色。
元旦乃岁首,而中国的一切似都以纪怀始。子孙们奉承挣来抢来的酒果香烛,去祀百代千代面目不明的先人。“这是礼数”,人们大声讲,却小声议论,于那时节,只能紧闭着窗门,于含锈的猎风里沉仆在霜冷灰飞的旧梦里。于旧梦里,爆仗辟驱厉病,于寒气中划舞霹雳的红意,人们放下忧愁与不快,往来参拜,饮着富贵的酒汤,举着金龙与锦狮,闹着,笑着。
无论如何,饺子是要吃的。
我们几乎花光了静姝姨置在堂桌上的票银,和独回院的诸位一同包了许多,许多的饺子。院里每个孩子都能领到骏大的九颗,大到后来的饥年里,孩子们都能靠着对那九颗的想念,稍挨些日子。
静姝姨最喜吃饺子,可他当时已一颗都难咽下了。他便用眼瞧着,略昏黄的面上有旋没的白气,院里的大家,放下忧愁与不快,相互道和,吞着轻薄的叶汤,唱着静姝姨教的谣曲,闹着,笑着,偶尔眼翳还起些清淡的水意。
静姝姨最喜唱河曲5。
而后,是静姝姨去后的第一个清明。
明堂山上并不平静,所谓的“清扫”不再是一墓一祠的专属,名为贼寇的贼寇们以枪炮及淫威予以代劳。红雀寺里,那日军的长官提写着无数的汉诗,他热情肆意,于一众低吟经文的比丘尼前颂起故乡与此地的诗人、词人。有人说,他甚至诵了几句高可望的诗。
红,红如鲜血般展遍了枯冷的春。
那异国诗人的指尖划舞过寒食的烟气。这烟气,是献给他的礼物。
他插着柳枝,咽着青团,闹着,笑着,像个顽皮鲜活的孩子。
而在那里,在这里,在静姝姨的墓前,一把未能射出最后一枚子弹的十七式,便如同山西、西河、绥远、察哈尔、华北以及整个沦陷的中国一样,寂寂地锈蚀着、紧闭着,怀忆历往驰骋驱傩的喜庆,拥着如饺子般饱暖安和的梦。
霜妹哭着,劝着。
“不要哭了。难看的。”
是啊,是多么糟烂、难看、不忍卒读的一页。
作于沦陷第五年清明。
注释:
1、刘静姝(1890-1939),自号吹山居士,西河赵赴人,生于归化。自幼有精算、歌赋、说理之才,好使枪。其父刘干式(约1860-1911)、兄刘天骋(1882-1911)、丈夫方闻戚(1889-1911)皆为漠北游商和漠北同盟会成员,在说服驻扎窓山的西河巡抚完颜实薡(1850-1950)开城迎接阎锡山部时为任初副都统额勒珲(?-1911)所杀。完颜实薡开城后,额勒珲为革命军处决。此后,刘静姝自剃其发,于璜迁明堂山结庐,设义塾,与明堂红雀寺(西河第三大尼庵)及独回院(西河第一家无宗教、政府背景的近代福利院)往来密切。我们并不清楚刘静姝与邹家的关系,但于现今可见的邹蚁白文字里,刘静姝的名字始终以“静姝姨”的方式呈现。
2、卢予星(1912-1937),笔名星升、星翼,西河璜迁人。邹蚁白的表姐以及学长,虚晕的爱徒,少年时便有诗名。1937年9月19日夜7时因病于西河逝世。
3、卢予霜(1919-2015),西河璜迁人。卢予星的妹妹,一位基础教育工作者,长期在西河本地的中小学教授数学与物理。
4、当是时任日本陆军第111师师团长盐田秀树(闻溪)(1888-1987),陆士19期首席,陆大29期恩赐。陆军派系秋赏会的核心成员,因闲暇时喜与文人饮宴作诗,且与以喜好文艺知名的陆军最小派系京大派往来密切,被称作“身披神乐月光的军人”。最终军衔陆军中将,因与陆大同期铃木贞一的矛盾而失去晋升机会,1940年编入预备役。战后与部分旧秋赏会成员组建了浪漫保守主义团体“一花会”,于战后日本保守主义运动中有一定影响。
5、即㿟剧,又称西河曲,西河北曲,金时兴起的一种传统戏曲声腔和剧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