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北,泰宁街左近有一处土台,高七、八尺,阔可五丈见方。据说原是吴大帝孙权的母亲,吴太夫人布施周济之处,名作洒金台!
现在时过境迁,当年旧景不复存在,这里就成了艺人们的戏场!演杂剧的,说书的都常在这里设摊。加上台下杨柳依依,花香草绿,来往的人也多愿在此驻足,看上一回。
这一来二去久而久之,竟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市集!平日里从早到晚,喧闹不歇,繁盛得很!近日阴雨连连,人们出行不便,也让这地方安静了下来。
隐星堂的广济堂药铺,就设在这金台市集旁边!药铺后身,就是隐星天璇堂!
正堂之上,一位青年,一袭蓝衣,背手握笛,立于厅堂正中!剑眉微蹙,星目凝神,正是岳无极!他已在此伫立,已经许久未曾动过!他的思绪,仿佛已经透过堂前的雨雾,停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天气闷得教人心烦!便是岳无极那苍白的脸上,似也拂过一丝焦躁!他转身走向书案,慢慢放下长笛,拾起笔来,均匀沾墨,在宣纸上写道:
“浊云幂幂久不开,冷雾重重锁金台。
愿凭龙渊裂天幕,祥光普照世间白。”
岳无极以浓墨化去焦躁,心境重又安定下来。
回廊之外,一名二十多岁,店伙打扮的汉子,快步来在堂前站住,岳无极示意那人近前说话。
他便快步上前来,俯身在岳无极耳边低语了几句,岳无极微微点头道:“去吧!”那人躬身道“是”,转身走出回廊。
放下笔,岳无极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又马上放下!三名黑衣人,此时正穿过回廊,向正堂走来!
岳无极走到厅门之外,向三人拱手道:“三位兄长,有劳了!”原来这三人正是关苍海、楚心湖与顾长江!为助岳无极用计,他们自昨夜至今,尚未得喘息!
此时三人全被雨水湿透!顾长江走在最前,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较岳无极略高,偏瘦,颏下一部短须,顾盼之间,双目精光外射!虽是一身泥水,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一股子冲劲!
他边走边兴冲冲地朝岳无极拱手道:“公子,你先前交代诸事,一样不落,俱已办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岳无极笑道:“顾三哥先请安座,无极当有理会!”
楚心湖身量适中,四十出头,浓眉朗目,步履沉稳!而关苍海已年近五十,身材微胖,鬓发亦稍有斑白!身量较楚心湖稍高些,生得慈眉善目,不带一点江湖气,倒更像个生意人!
他们二人走在后面,岳无极上前迎住道:“此行,二位兄长多有辛劳!”二人亦抱拳道:“正是分内之事,多谢公子体恤!”
四人进得堂内,分主仆落座。早有小丫头端了三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道:“这姜汤,岳堂主早已吩咐备下,这都已经热了三回了!”
岳无极佯怒道:“多嘴!”
那两个小丫头一吐舌头,把姜汤放于三人手边,连忙退了出去。
岳无极道:“茶性偏凉,酒性偏冷!三位兄长连夜不曾歇息,还是先以姜汤生暖为宜!”
三人谢过,边饮姜汤,顾长江道:“公子所料丝毫不差,那个宋州来的姜伯济,果真是草包一个!我等去劫银车,从头至尾,他竟没敢拔剑!若白衣社中皆是这等人物,我看倒也不足虑了!”
岳无极道:“话虽如此,顾三哥仍不可轻敌!想那魏紫衣创立白衣社,近两年来风生水起,武林各家,莫不避其锋芒!究其所以,毕竟不是靠他一人之力!”
楚心湖道:“公子所言正是,就我与大哥,昨夜去会段文兴来看,那厮刀法、机智绝不在我等之下!飞雪旋风刀一出,着实令人吃惊!”
关苍海放下汤碗,慢声道:“莫说是他,就是他带去那三个跟班,并茶摊里的两个人,也都不是寻常庸手!看得出来,在用人上,段文兴是花了心思的!”
岳无极面色微红,道:“想必被他一刀削掉腰牌之时,定然凶险已极!”
顾长江闻言急忙问道:“什么!大哥你可曾着伤?”
关苍海作色道:“什么话!我若在那厮刀下挂彩,岂不教同道耻笑!”
楚心湖亦道:“姓段的刀法虽说凌厉,可我与大哥联手使出惊鲨七绝斩!就算抢攻之时,卖他个破绽,他也占不得什么便宜去!”
顾长江笑道:“叫你说得,连我也想会会那厮了!只是我等平日,皆是用剑,这忽然用起刀来,倒是大大的不顺手!”
他边说时,一抬眼,正看到楚心湖以目视自己!又偷眼看到岳无极,似乎面有惭色!方知自己言语,可能有失!这才闭口不言,只端了姜汤慢慢地呷!
岳无极道:“经此一役,段文兴必中我计!只是难为关大哥,竟做了无信之人!当年关大哥因不愿卷入掌门人之争,而离开南海刀派!曾经发誓,此生不用南海刀法!关大哥为人素重信义,乃是一诺千金之人!而今为了成就我的计策,而不惜违背誓言!如此恩情,无极难以为谢,关大哥请安座,受无极一拜!”
说着,竟起身撩衣便拜!慌得关、楚、顾三人俱以闪电之势一齐向前扶住,安能让他拜得下去!
关苍海眼含热泪,颤声道:“公子不可如此!自老主人仙逝之后,公子待我等情同手足!前有老主人知遇之恩,现有公子肝胆相照!纵然粉身碎骨,我等四人亦不会稍有迟疑!”
顾长江道:“这世上,岂有以主跪仆之理?有公子的这份心意,我等再无他求!”
岳无极满面惭色道:“我自父亲口中得知,关大哥师承,可却从未见过关大哥用刀!可见此誓言,在关大哥心中之重!”
关苍海道:“二十三年前,老夫不忍见同门相残,离开南海刀派时,确曾许下誓言!然今时今事,不可同日而语!公子定计,为民除害!我等有幸,可助绵薄之力,又何计些许虚名!况那赖家昌本系南海之逆徒!除去恶虎帮,亦属为南海刀派清理门户!使用南海刀法,亦不算辱没师门,公子千万不可再做他想!”
关苍海这番话,讲得极是恳切!顾长江与楚心湖也在一旁相劝!岳无极见僵持不下,也只好作罢。
四人各自归座,岳无极向顾长江道:“我见你腰间虽有血迹,却不是你的!难道是林四哥所为?”
顾长江大笑道:“公子好眼力!昨晚临走之时,小河拽住我说‘咱们虽是假打,可若不见点血,也是太假了些!’于是便在我腰间,绑了一小袋猪血!也就是他鬼精鬼灵的,想了这么个法子,还真把白衣社那班人给唬住了!再加上公子给的那几个迷烟弹,炸开之时,全场烟幕,我等方可从容撤去!”
岳无极道:“据各方传来的消息看,林四哥此时,已然进入运成赌坊!我想接下来,段文兴必然会去查他的底!只是我早已在北镇,预留了演戏之人!”
顾长江喜道:“原来公子早有安排!看来段文兴要白跑一趟了!”
岳无极仰头兴叹道:“白衣社并不知晓,葛仲翔,就生在北镇!”
转而,他问顾长江道:“那些劫来的银两,如何安置了?”
顾长江回禀道:“已按公子之前吩咐,安置妥当!”
楚心湖道:“所有金银,共分作大小两份!城西金福巷和城南城隍庙,各有一份!”
岳无极点头道:“如此,计策便已办妥了四成,只是……”
楚心湖道:“公子尚有疑虑?”
岳无极摇头道:“我自命策无遗算,可仍有诸多纰漏!第一,弃剑用刀,遇高手必然力有不逮;第二,雨天湿气甚重,倘若迷烟弹药引受潮,难以燃爆,则顾三哥等人,势必难以从容撤离!如此种种,皆因我谋事不周,而致隐患重重!若非你四人临机应变,则我计必败!”言语之间,罪己之意甚深!
关苍海笑道:“公子所谋者,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俯仰之间,天命照承,切不可妄自菲薄!”
岳无极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慢慢来到堂前。
此时雨雾方停,一线阳光,终于冲破阴云照射下来!
岳无极面色坚定!悠悠地道:“几味草药,现已抓好,只差一味药引子!今晚,我需亲自走一趟才行!”
夜凉如水,静得如同熟睡的孩子。
白昼的喧嚣,浮躁的一切,都随着第一滴夜露坠下,而归于沉静!
由洒金台向东,穿越两道街市,便是云华巷!金陵有名的世家大户,神针沈家,便坐落于此!
虽然近些年来,沈家因人才凋零,威名早已不似当年!但府门上方,高悬的金匾上“云华沈府”四个大字,依旧灿然如新!
府门前那对石狮子,历经风雨,依旧威武雄壮!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发出震惊天下的咆哮!
天色已过二更一刻,沈太君的如贻院内,寂寥无声,唯有沈太君房内依然亮着!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早已睡去,另一个也在不住地打着瞌睡。
灯光前,沈太君手执书卷,背靠在金丝靠枕上,并无睡意。她对待下人,一向宽仁慈悯,见那小丫鬟虽是扛不住睡意,可还是强撑着陪着自己!再看外面,连虫儿都已不再鸣叫!
便微笑着向那小丫鬟道:“彩荷,我还想看一回书,这里不需人了,你也去睡吧。”
那女孩子听了,亦自觉实在熬不住!心知这老太太近半年来,晚睡似已成了习惯!便不再勉强,喃喃地道:“老祖宗也早点安歇了吧,当心身子要紧!”
彩荷自去外间床上和衣睡下。到底是心中纯净的孩子家,没一炷香功夫,便睡熟了。
沈太君合上书卷,放在枕旁,下床披了外衣,慢慢向外厅走去。走过外间时,见两个丫鬟都已睡熟,方走出外间,轻轻掩了门帘,走到外厅正中,那张黄梨木圆桌旁,点亮了桌上那盏金络琉璃灯,灯光顿时照亮了整个厅房!
然后,沈太君方稳稳地坐于秀墩之上,朝厅门之外轻声道:“贵客既已来到敝府,何不现身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