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床上,两眼空空。
切了吧,切了才能斩断病灶。
要尽快下决定啊,不宜久拖。
柳,咱把手术做了吧,别怕啊!相信我,我不会嫌弃你。丈夫的话在耳边回响。
可是我自己嫌弃自己。杨柳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渗进了枕套儿里,不见了。
因为发现的早,切除以后,有百分之八十治愈的希望,如果不切……
杨柳是个老师,身上具有文艺细胞,举手投足自带风韵。因为注意保养,四十多了,身材仍然纤浓有度。穿上旗袍,该耸的地方耸,该翘的地方翘,腰如其名,走路时款款摆动。这一摇一晃,不知耀了多少男人女人的眼,入了多少男人女人的梦。
男人喜欢美女,这很正常,女人也喜欢,这怎么说呢?
原来,杨柳在这个街筒子,是仙女般的存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大小子、二闺女,几乎都是杨柳的学生。后来有的学生做了户主,又把小子闺女交给杨柳带。所以这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杨柳的粉丝。他们看杨柳是仰望。男人们用欣赏的眼光看,不含亵渎;女人们以杨柳为时尚风向标,呼啦啦留起新发式,呼啦啦换着新衣服。
这几天咋不见杨柳老师了呢?
可不是,俺家小子回来说,杨柳老师请假了。
俺还想再看看她的新旗袍呢,想着照做一件。
快拉倒吧,就你?肚子上肉一大堆,还想美?
可也是啊,这都五六天不见杨柳老师啦,到底咋回事儿啊?
杨柳在医院躺了这么几天,街筒子都快沸腾啦。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交流,男人们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疑问的眼神。
杨柳的心一抽一抽的。她想象着自己手术后的样子,胸前一高一低,一街筒子满是诧异而同情的目光……
不,不,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杨柳揪着自己的头发。
杨柳的头发很长,穿旗袍时,她总是高高地挽起发髻,再戴上古香古色的簪子,摇曳在街筒子里,像刚从画里走出的民国美女,演绎着迷人的风情。有时她也穿时尚连衣裙,腰肢不盈一握,胸前风景动人,把头发放下披在肩上,风中,发和裙裾一起飘飞。她很享受在街筒子漫步的时光,高跟鞋走在水泥路上,敲击出流畅的音乐,和着男人的欣赏女人的艳羡,她的心里流淌着小小的得意和满足,谁不喜欢美好的的事物呢?
美好么?即便在医院,杨柳也没有放弃讲究的习惯。头发早上刚刚洗过,入手如缎般光滑,此刻攥在杨柳的手中,仍是那么柔顺。这些也留不住了吧。杨柳把脸埋在头发里,鼻端还有氤氲的香气。没了这些,我还算是女人么?宽大的病号服里,杨柳的身子看不出一点风姿了。
同学们,这个世界虽然有夜晚,但总有白天不断出现。当你的心沉在黑暗之中,别忘了看看窗外,阳光正灿烂。这是杨柳给每一届学生都要讲的话。此刻想起,她觉得是一种讽刺。心沉浸在黑暗之中,还看得见阳光吗?
她向窗外看去,没有阳光,今天是个阴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沾满了灰尘的玻璃,让人心里膈应的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藏了起来,是什么呢?杨柳也不知道。
她下了床站在窗前,极力想要找寻什么。
原来脏的不是天空么?竟然是玻璃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有阳光的日子,它们被阳光穿透,根本没有显露的余地,阳光不在,它们就把窗子给蒙了。杨柳拿出抹布,想要把灰尘擦掉。
窗外,矮矮的绿化树那边的长椅上,一个小男孩在玩手指舞。
男孩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嘴里打着节奏,手指灵活地翻动,上下左右,来回翻飞。杨柳从来没见过这么灵动的手指,像是飞舞的灵蛇。这蛇飞着飞着就飞进了杨柳的心里,在杨柳的心里钻来钻去,不知怎么的原本堵着的地方好像有了口子。
你这孩子,怎么跑出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跑过来,抱起男孩。
杨柳一下子呆住了,男孩,一条裤管空空地垂着。
稍远一点的草地上,有一只鸟。这只鸟仿佛受了伤,一只翅膀搭拉着。它极力把脖子弯在身后,不断地用嘴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也或许那是一种疗伤吧!
它张开翅膀,看样子是要飞了,可是扑棱了几下,愣是没飞起来。鸟儿环视着四周,看起来惶然无措。杨柳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鸟了。她能感受到翅膀上的伤疼得扎心。
呵呵,看看,就是这样吧,何必再讨苦吃呢。
可是她发现那只鸟还不断用唾液洗着伤口,做着飞翔的准备。杨柳能清晰地看见它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啊,啊,别洗啦!生疼生疼!
不洗怎么飞行?
不飞不行吗?
不行!飞行是鸟的使命!
鸟儿又一次试飞,仍没有成功,但这次前进了一段距离。
最后一次,它终于飞到了较远的一棵树上,然后隐入了天空。
飞行,是鸟的使命。其实这句话是杨柳看到的某篇小说里的句子,她很喜欢。
儿子正在参加部队组织的考试,杨柳不让他回来,可是丈夫告诉了他。明天,儿子就该到了。
怎么办?怎么办?杨柳一遍一遍问自己。
丈夫进来了,把她抱在怀里。亲爱的,咱把手术做了吧。我会陪你到老,我也要你一直陪我。
杨柳看了看丈夫,丈夫额头的皱纹深了,鬓间隐约有了白发,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呢?丈夫的目光里饱含着乞求,眼角有着泪光。
好,好吧。杨柳终于吐了口。
儿子来了,手术做了,很顺利。
最难的,是化疗。化疗让杨柳吃尽了苦头。吃不肚饭,不断地呕吐,呕吐物又脏又臭,吐到没有什么可吐了,又觉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成片状地秃了头皮,到最后不得不剃了光头。
镜子里的杨柳憔悴不堪。幸而有老公不舍不离地陪着,安慰着,鼓励着。终于,最艰苦的日子过去了。丈夫为杨柳选择了一款假发,齐耳的那种,倒有些学生时代的味道了。丈夫还翻出了学生时代的相册,指给她看。相册里她正是齐耳短发,阳光明媚的样子,而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眼神里藏着爱慕和珍惜。
出院,回家。一街筒子的人闻风而至。水果、牛奶、罐头,堆了一屋子。
男人们默默无语,不知说啥好。
女人们倒是打着趣。
杨柳老师,快点好起来!您可是我们心中的仙女。
人都残了,还是啥仙女。
可不能这么说,只当是仙女被贬到人间做公主了,咱这一街筒子人还是你忠实的粉丝。
杨柳老师,安心养病啊,俺没她嘴甜,但是俺心里有你。
哎呦呦,还说不会说话,肉麻死了。
女人们哄堂大笑,杨柳也笑了。
公主吗?试试吧!
在家里酝酿了很多天的情绪。
杨柳又出现在街上啦!换掉了旗袍,穿上了宽大的休闲服。瘦瘦的身体包在宽松的衣袍下,愣是穿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连那残缺的半边也掩住了。
啧啧,还是杨柳老师会穿,这要穿我身上,成麻袋了。
杨柳老师,上班呀!您慢走。
杨柳点头打着招呼。
生活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教着学,唱着歌,写着文字。可是杨柳知道,有些东西随着身体一部分的缺失而缺失了。
比如,丈夫。
最初,两人躺在床上,丈夫总是疼惜地抚摸她的身体,包括疤痕之处。黑暗中,杨柳感受着丈夫手指的温度,心底熨帖而幸福。有时,她能感受到丈夫身体的变化,可是每当他触碰到那伤疤处,总是有一些停顿,接着有一些很细微的变化发酵,好像有一个由热转冷的过程。一次,两次,很多次,这让敏感的杨柳心里酸酸的。
以前丈夫总爱陪杨柳上街,挽着杨柳的手,享受着街上男人们的艳羡,眼睛几乎粘在杨柳身上。现在,丈夫也陪她上街,也挽着她的手,也关注着杨柳的状态。可是,丈夫的眼睛却不受管束了,对面美女高挺的胸脯会让他有片刻的失神。就算是只有几秒的时间,杨柳还是觉得心里像是用什么腌渍过一样,又酸又涩。回过神来,丈夫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柳的神色,目光中有疼惜,有歉疚,也有……
在半年的同床辗转之后,他们分了房,丈夫的理由是不影响她的休息。丈夫仍然对她很好,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情绪。可是杨柳能感受到丈夫内心的躁动。他无法面对杨柳残缺的身体。眼看着丈夫头上的头发大把地掉,脸上的光彩一点点失去。杨柳的心疼极了。这种疼甚至超过了手术后身体的疼痛。
咱们出去旅游吧!到西藏。杨柳对丈夫说。
好!丈夫已经习惯了答应杨柳的所有要求。
西藏的天空高远澄净,雪山沐浴在阳光之下,如圣洁的雪莲,来到这里的人仿佛心灵得到一种清洗。峡谷和森林神秘而迷人,留恋其中,人哪里还有自己。还有海子,还有圣殿,还有那些虔诚的朝圣人……
他们照了很多照片,有单人的,有双人的。单人照上,她要么和天空融为一体,要么和湖泊亲密接触。衣袂飘飘,迎风独立,脸上笑容恬静,气质宛若公主。
双人照上,她凝视丈夫,深情款款,嘴角噙着笑意,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美吗?她指着照片问丈夫。
美,哪张都美。
那你呢?
我?
是呀。
我不就那样么?
你不开心,看,每张都皱着眉头呢!
哪有?你看这张咧着嘴呢!
是咧着嘴,眼睛可没笑。咱们……
反正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
再后来……
她的粉丝从一街筒子向外扩展,不掩饰残缺的唯美照片儿,旅行游记似的心灵感悟。她如一个公主,站在世界各地的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