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幽远无边,沃石连绵相枕,地脂喷涌成河,河水奔急,汇集于海。
鬼族将这片大海命名为“冥洋”,夜叉则俗称为“大火塘”。
冥洋漆黑乌浊,只偶尔被一簇簇泛着荧光的水蚓映出一梭光洞,如同在海洋上漂浮着一只只狡黠的眼睛,时而随波漂去,时而逆浪折转,或又闭入到水底,或又在海面睁开。
暴风疾雨之后,几群水蚓将荧光攒簇在一起,映出了一个又瘦又长的孤单人影。
此人生死不明,只是静静地泡在海脂之中,不知被何处的风浪吹来,又不知将要漂往何处去。
水蚓们本能地找到此人身上的无数伤口,贪婪地啃咬血痂,吮食脂髓。
细浪拂过,一时间打散了水蚓们聚起的光。两只黑水蝙蝠逐浪而来,待水蚓们刚刚聚回,便直扑水面,左一把,右一把,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黑水蝙蝠吃得倦了,便展翅飞去,留下一滩肥腻的脂水。而荧光散去,那人影便又重归于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声音轻轻呢喃。那声音至婉至哀,至柔至媚。她道:人呵,你在思索着什么?
此刻,在冥洋中漂泊的他却并未听到这呢喃。他的耳中只有嘈杂的嘶鸣,嘶鸣中掩藏着疯狂,疯狂中隐喻着贪婪,贪婪中暗涌悲哀,而悲哀之中,是那永久的无序与黑暗。这是众鬼的盛宴,这是夜叉的狂欢。
他仔细看着那盛宴,那狂欢,一切却是如此陆离光怪。众鬼那狼藉的杯盘中堆着夜叉们的尸骨,夜叉围烤的烧肉架分明插着鬼族的头颅。
不!这都是阴谋,阴谋!你们不要自相残杀!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们反而拉他过去,献上荤腥的肉浆。
不要!他连连推脱,却始终无法挣脱那么多双手。他嗅着那呕人的气味,紧咬牙关,拼命低下头。
这时,一只温柔的手扣紧他的手腕,他任由她牵着,脱离了那片混乱之地,重新步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起,一群蝙蝠在狂风的冲荡下杂乱飞过。海浪不知疲倦地蹂躏着海面,翻涌,冲荡。像是在惩罚海浪的暴行一般,狂怒的霹雳愤而降临。
几道雷光闪过,他的身影已经无力地停靠在一屿浅浅的泥岛,陷在泥淖中,等待着腐烂。
此时,他看清了牵着自己的那名女子。她冷艳的目光,高挑的身姿,飘起的长发,在雷光中如此优雅,却又如此危险。
你走开!无耻的骗子!是你害了小鬼!
他将手抽回,快步跑开。
那是符使,但不是我所认识的符使,她被称为天猷圣君,与天蓬圣君同属北极四圣。
对!我早该察觉的!
搜神天师为何执意要将她收伏,仅仅因为她是城隍副使?可能正是因为她北极四圣的身份吧。
在通城陷入绝境时,她按住眉心,看似还有后招,结果,天蓬及时赶到,她便放弃了施展。那恐怕是要解放实力,现出圣君之相吧。
说到天蓬圣君。北极四圣归紫微大帝管束,一介小小的城隍符使怎么可能请得动天蓬圣君,就算是城隍去请,也不见得能够请到。
我早就应该发现的。我早就应该发现的。
大雨倾盆而落。硫磺雨滴较重,落在海上竟簌簌自燃,片刻而消。于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冥海遍地绽开,如同漫天星斗,煞是一幅壮观的星象图轴。
巨浪似是生了嫉妒,横冲直撞起来,将那星象图轴一遍又一遍地清刷,却又怎么也刷不干净。在波涛的愤怒中,他被粗暴地推离海岛,在浪花间撕扯、拉拽。
他在雷光与火花中起起伏伏,仿佛回到了铁树开花的那晚,仿佛看到了小鬼心安理得的幸福笑容。想及此处,他愈加痛苦。小鬼临死前的呼喊,在他耳边不断回旋。
“小鬼,最喜欢主人啦!”
一头巨大的火蛟从海底呼啸而出,在空中打了个环又钻入海中,将海中的地脂、硫黄的落雨尽皆燃起。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他在火海中焦灼着,苦痛着,思索着。
他们是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计划,利用我前往酆都之机,安排符使、王善与我一同北行。王善并不知道此事,符使以监视王善、调解我和他的冲突为名,与我同行,便不会引起怀疑。
这么说,城隍也是计划中的一员。
这是天宫的安排……
或许,三位老师也……
他的身躯在火海中烧灼,骸骨皆焚。他的意志在抗争,在狂啸!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北极四圣不仅向地府出手,还要置我于死地。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将我引向地府,与九头狮子两败俱伤,从而既能控制地府,又能灭我这天师之骨。
我想起来了。天猷说得很清楚。她说,是紫微大帝要尽逐天师,以清君侧;征服地府,以拱天威!
她说得很清楚,几乎是在刻意向我透露这些情况。
她……究竟是什么立场?
小鬼也并非是她所杀。动手施放散魂符的,是天蓬!
火蛟潜入洋底,早已无踪。整片火海盛极而竭,烈焰尽灭,只剩下浓浓的黑烟笼罩着一切。
他解开了心头的疑虑,深深松了口气,他回身看去,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却只有那目光穿不透的深邃黑烟。
那时,她是在告诉我,真正的敌人便是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她是在暗示我,一旦活着出去,要尽快告知三位大天师。
呼……四方上帝中最为强大的紫微大帝……
我必须尽快禀知三位师尊!
我必须尽快!
我必须……
但是他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他的身体渐渐死去,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还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
他在冥界遇到的那个自称华光的神秘女子,和这件事情真的毫无关系?
那时,在邙城外,她突然出现,为我们解了围。她接引我们进入地狱,和九头狮子正面相逢。因为她的出现,符使有了兵分两路的借口。她将我们带入酆都,刚一离开,便有一众鬼族前来骚扰。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恐怕,华光仙子也是那紫微大帝的手下。看她的手段,可能也是北极四圣之类的狠角色。
从衡阳府开始,我的行踪步步皆在紫微大帝的掌握之内。
面对这样的敌人,我能获胜吗?
紫微大帝的野心,真的只是清君侧、拱天威吗?
一股巨大的水涡从海底升起,它横冲直撞,很快便捕捉到了这具伤痕累累的死躯,向海洋深处吸去。
萨守坚无法抗拒地坠入无尽深渊。他轻轻吟唱着那篇《叹皮囊》。
这皮囊,多窒碍,与我灵台为患害。
随行逐步作机谋,左右教吾不自在。
问明师,求便路,得法方能自回互。
主人公,休慕顾,识取其中玄妙处。
内隐一颗大神珠,昼夜光明常显露。
不空不有不中间,晃晃明明无定度。
忽尔心中解悟明,皮囊变作明珠库。
放光明,遍法界,内外相通无挂碍。
照见堂堂出世人,端严具足神通在。
也不来,也不去,来去中间无定住。
荡荡嵬嵬烁天虚,谁能更觅成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