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往事
收了永福的骨灰，天色已晚。医馆的老大夫很是和善。帮着她们找到了一家客栈，让她们安顿下来。
劳累了一天，经历如此大变故，婉澄十分疲累，沉沉睡去。
玉盈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悄悄披衣下床，却见兰姑并不在屋内。玉盈一下子慌了神儿，赶忙来到门外。
兰姑一个人静静地倚在院中一棵树下，对着门口的一对灯笼发呆。玉盈走过去，轻轻将衣衫披在兰姑身上。
兰姑并没有回头，只是眼望着远方悠悠说道：“我和阿福家原本是邻居，我们两家关系很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好的不得了。我不高兴的时候，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开心，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总是不顾一切的护着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小男孩采我的头发，阿福把他打的浑身是血。后来他爹知道了，把他吊在房梁上抽了十几鞭子，但他说能保护我，他一点也不后悔。我们一起上山采蘑菇，一起下河捞鱼虾，一起去镇子上的小集市买东西……形影不离，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快乐。村里的长辈们开玩笑说我是阿福的小媳妇儿。每次听到她们这么说，我的脸都会变得通红，他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到他对我的喜爱。”
“后来”兰姑顿了一下，仿佛又陷入回忆中。“后来，他家发生了变故。我们那里夏季经常会有洪水，有时还会有山石滑落。阿福十六岁那年，他爹娘去山里采药，偏巧天下大雨，有一片山体滑落，他们再也没能回来。连尸体也没有找到。我永远忘不了阿福那悲伤的眼神。我轻轻地抱着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只能陪着他一起流泪。”
玉盈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轻轻地揽住兰姑的肩头，想找些话安慰她，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能安静的陪伴在她的身边，倾听她诉说着她和永福过去的点点滴滴。
“我的爹娘帮助阿福安葬了他的父母，我以为他们一定会更加疼惜他，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保护他。”
“然而我错了，葬礼的第二天，爹娘便把我囚禁在家里，我的房门上了锁，一日三餐都由娘亲自送来。”
“我想见阿福，他们却不让我再与他见面。我在家里大哭大闹也于事无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对待我，后来从我妹妹的口中得知，他们觉得阿福幼年父母双亡，是个不吉利的人，我跟了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而且他们还托人为我说亲，要把我嫁给邻村一个家境富裕的人家。”
“我抵死不从，有一天晚上，便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了。恰巧我哥哥从我房门前路过，救了我。可是我并没有重生的喜悦，只一心求死。”
“爹娘闻讯赶来，不但没有对我妥协，反而大骂阿福勾走了我的魂儿。我爹还说，我要是再寻死逆活，他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还要好好收拾阿福。为了阿福，我不敢再寻短见，整日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哥哥妹妹见我如此，心中不忍。哥哥偷偷去找了阿福，此时的他还沉浸在丧失双亲的悲痛中。没想到我又出了事，这对他来说真是雪上加霜。他将他娘留下的一只银簪交给哥哥，让他转交给我，让我安心。说此生非我不娶。他要我好好调养身体，说他会找时间来我家提亲。收到银簪，知道他对我的心依然如故，我心中稍安。身子慢慢好起来。一心等着阿福前来提亲。可谁知道，两个月过去了，却不见他来。我的心开始纠结起来。”
玉盈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一般。
兰姑接着说道：“我又开始不思饮食，这时我的妹妹实在看不下去，才告诉我其实阿福来过了，他来提亲这天，邻村的富户也来了。爹娘一面笑脸把富户迎进门，一面把阿福赶了出去。还厉声呵斥哥哥妹妹，不许对我走漏风声。我伤心欲绝，请求妹妹帮我。妹妹找来哥哥商量对策，我跪在哥哥面前，请他帮我从家里逃出去。哥哥被我缠的没有办法，咬牙答应下来。哥哥去找了阿福，听到要和我一起逃走，阿福并没有犹豫。我记得那个晚上，哥哥帮我撬开了门锁，我换上妹妹的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哥哥和妹妹把他们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们，我们便连夜逃了出来。”
玉盈看到兰姑的脸上有一丝变化，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便知道她已经深深陷入回忆之中。便道：“娘，那你和爹去了哪里呢？”
“其实，我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在离村子三十多里的一个山坳里安了家。阿福亲手为我搭建了一座小木屋，对着天上的明月，我们拜堂成了亲。”
“那一段日子是快乐的，我们如同在世外桃源一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说到这里，兰姑的脸色倏地一变道：“有一天天色已晚，家门口来了两个上山采药的人，说是迷路了。阿福心善，款待他们吃了饭，还把他们送下了山。”
“可谁知道，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采药迷路的人，他们是给我提亲的富户派来打探我的消息的。因为有一天阿福拿竹笋去镇上换米粮被人瞧见了，他们才偷偷尾随他知道了我们的住处。”
“我犹记得那天夜里，山上一片嘈杂之声把我们惊醒。阿福披衣出去查看，回来时匆匆忙忙，说好多人朝我们这边来了，好像有我的爹娘和哥哥。我们顾不得收拾东西，便向山上跑去。天黑路滑，阿福拉着我的手艰难前行。后边的人们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分几个方向包抄过来，逼得我们几乎走投无路，最后逃到一个山崖上。后边的人还在紧追，我看到哥哥在前边拼命的拦着那些人，怎奈他一人之力根本拦不住。阿福让他们别过来，否则我们就跳下去！说着他顺势做了个跳崖的姿势。当时天黑路滑，他的脚踩到一块松动的山石，失了重心，一下子滑了下去。我当场晕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兰姑的眼泪扑簌簌涌出来，玉盈只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痛得她眼泪也流了下来。
兰姑拿袖子拭泪后，接着说：“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家里的，坐在床边的妹妹两眼通红。我娘也在边上暗自垂泪。”
“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阿福。她不应该听爹的话，要把我嫁到邻村。我刚醒来，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是娘的话提醒我，阿福他掉下山崖了!娘说哥哥已经带着人去找阿福了。”
“我默默的流着泪，一句话都不想说，一个人也不想见。娘说他们为我定的亲已经退了，为这事爹赔了好多钱。但是阿福生死未卜，对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就不再追究了。两天后哥哥回来了，毫无收获。去找阿福的人都说那山崖深不见底，阿福不可能再回来了。我痛不欲生，一心想着就随他而去，但是妹妹告诉我，我怀孕了，让我为了孩子活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可是阿福却不能知道了。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对着阿福的亡灵发誓，我一定要给他留下这个孩子。于是我放过了自己。但是我却不能原谅我的爹娘，我不能和他们朝夕相处，况且我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也会影响到哥哥妹妹成婚，所以趁着一天去镇上买东西的机会，我出走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天黑了，才想起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不敢住客栈，也不想投亲靠友，就找了一间破庙住下来。白天我去附近采摘野果充饥，偶尔也会去附近的市镇上买些绣线绣花来卖，赚钱糊口。”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走路干活都很吃力。有一天我去市镇回来，因为刚刚下过雨，我不小心摔倒在路边。肚子顿时剧烈的疼痛起来，我知道，孩子要出生了，可是她真是选了个最坏的时间和地点。”
“没有人帮忙，我只好自己生产。一阵阵剧痛让我几乎丧志神智，我咬破自己的舌尖，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心中默默地念着阿福，让他保佑我们。可是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直至晕倒，孩子也没有出生，在两眼发黑的那一刻，我想也许我们一家人要团聚了。”
每一个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玉盈想起自己生婉澄时虽然在皇宫里，有宫女、稳婆、御医仍然是险象环生。真是难以想象兰姑当时是怎样的无奈、无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大约就是这个情景吧。
“后来呢？”
“后来，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我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孩子已经不在了。一位年轻的夫人和一个小丫鬟坐在车里，我问她们孩子呢？夫人的眼眸垂了下去，我深知不好，哭着求她们告诉我孩子的下落。”
“那位夫人告诉我，孩子在肚子里时间太长了，已经没了生命迹象，如果她们再晚一会儿，连我的性命都不保了。我真的是欲哭无泪了，我恨老天爷不公，他夺走了我最后的希望，我疯了一样跳下车，往旁边的树上撞过去，只求速死。”
“那位夫人命人拦下我，她让人打开一只小盒子，我看到那里边躺着我的刚出生就死去的女儿，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她还没有看我一眼，却永远也看不到我了。夫人说她之所以没有当即处理掉这个孩子，就是想让我们母女见上一面。她说，她也有个刚满月的女儿，她知道女儿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哀哀欲绝，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
“那位夫人让人帮我安葬了女儿，扶我到马车上说要带我一起回家。我知道自己遇上了好人，但是我也清楚以我现在的状况也不能安心做什么，怎么好意思跟人回家白吃白住呢？我刚要拒绝，那位夫人仿佛看到了我的内心，她告诉我她身子孱弱，生了女儿之后奶水不足，想找个奶娘给女儿喂奶，我刚刚生产完，正好合适。说着她命人将她的女儿报过来放在我的怀里。当我抱住那个女娃时，我一下子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仿佛那就是我的女儿。我要用尽全力保护她，一生一世爱护她。”
听到这里玉盈已然明白兰姑为何甘愿为自己奔波劳碌，甚至可以代自己去死。她是兰姑的全部希望啊！
她想起小时候继母生的弟弟妹妹总是欺负她，每次都是兰姑护着她。替她挨骂，挨打。
进了宫，兰姑也是步步为营，一直为她打算。原来自己的亲娘曾经与兰姑有这样一段渊源。只可惜自己娘死得早，她的温婉善良，和蔼可亲玉盈都不太记得了，倒是兰姑给她的母爱让她铭感于心。
“爹和娘是在宫里重逢的吗？”玉盈问道。
“是啊，你入宫的第三天，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物，在花园里遇见阿福正在教新来的小太监规矩。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真的是阿福，是我日夜思念的阿福。宫里人多口杂，我们虽然见了面，但彼此并不敢马上相认，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让小太监递来一张字条，约我宫外相见。我设法出宫，在一家客栈的包间里，我们相认了。”
“真是恍如隔世。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要来宫里忍受这种屈辱。他泪流满面，告诉我，他当时摔下悬崖，被一颗枯松挂住，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却摔断了子孙根，他怕耽误我，想让我误以为他已经死了，让我再找一户人家。”
“他远走他乡，正好赶上宫里招收太监，于是就进了宫。我狠命的捶打着他，告诉他我不会嫌弃他，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他。我们老泪纵横，抱头痛哭。后来的事你就都清楚了，我们走得近，别人都以为是你授意我接近皇上身边的人来争宠，其实他是我一生的挚爱，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不接近他！我只要天天看着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谁想到老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真后悔，应该早点告诉他女儿的事情，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玉盈想起自己当时还怕别人说闲话，让兰姑不要和永福来往过密，心中一阵难过，兰姑和永福这对薄命鸳鸯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想到此处，她再次泪眼朦胧。有一个尘封心底的影子慢慢浮上来，在眼前晃动。耳畔有个声音不断传来：“盈盈，等我啊！”
心底一阵刺痛，她摇摇头，不去想其他的事情，扶着兰姑道：“娘，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天寒地冻，不要生病了。”
兰姑点头道：“说了这么许多，心里倒是舒服了些，我们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