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AI（一）
“只有先毁灭自我，才能真的发现自我。当我们心中没有男人女人，国家种族这类程序观念，内心的系统才不受外力左右，得以先进，才勉强称得上是‘人’。否则便是欲力的傀儡，生生世世受参数的影响，时时刻刻在业海中随波逐流，认假为我，无论出生在哪一个国家，都必将受到周围观念与遗传信息的驱使，由此而形成虚假的自我，那就等于活在一个游戏世界，受程序控制，被AI摆布，无法真的发现自己在玩游戏呢。”金发女子双手轻轻拍了拍左右两只妖兽，它们顿时一僵，全身化为一座石雕，呆立不动，金发女子随即向后一倒，两座雕像忽然一软，已极快的速度左右相连，变成一张如王座般的石椅。金发女子此时坐在这张石椅上更是显得气派不凡，只听她接着道：“我们统一这个世界，劳役天下万民，让大家互相残杀，担惊受怕，只不过是逼一逼他们，好让大家早些觉醒过来。至于那些醒不来的，也是无妨，虽说时时刻刻都在卖命，可只要在活着的时候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总能在这个宇宙幻虚中，安安乐乐的轮回致死。”
衫辰这时已被她的容姿所摄，目不转睛的望着对方，嘴上似乎已忘记了本来想说的事情。
夏风央对着金发女子抿嘴一笑，道：“妳便是上官漫雅？”
金发女子点了点头，凝视夏风央良久，心中也不知打着什么注意，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是青衣紫叫妳来的？”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他能找到一个像妳这样的人也着实不易，可妳未免做得有些过分了，多走几步路的功夫便能来到这个宇宙，为何偏偏要在太阳上面去做功夫。”说道这里冷哼一声，续道：“妳倒是方便了不少，只是未免打草惊蛇，若非我及时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今晚过来找妳的人可绝不止我一个。”言罢她举手朝空一点，头顶顿时电闪雷鸣，云层中透出阵阵金光，眼见一只背生双翼的三头恶龙现身而出，在天上咆哮，竟是哥斯拉电影里面曾出现过的那只三头三脑的怪兽，基多拉。
衫辰见到空中情势，心中便已大叫不妙，心想周围还未回寝室的学生们必会前来围观，暗道：“完了完了，这次一定是要上新闻了。”
这时操场上虽说没什么人，但一直都有几个在打球，但他们始终没有朝衫辰他们这边看过一眼，这时空中如此情状，他们也仿佛不闻不见。衫辰自也有所察觉，心中奇怪，指了指操场上打球的几个人，对上官漫雅问道：“为何他们看不见，难道天上这些只不过是幻觉？”
上官漫雅道：“他们的常识中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当然无法见到，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见我，除非我伸手去拍一拍他们，或者将神识与他们‘关联’。何况我们的卫星时时刻刻都在干扰人们的脑电波，控制着大家的思想，就算有少数几个无意中觉察到了，也会马上被我们删除记忆。而你之所以能够看见，是因为和我们直接发生了‘关联’循着我们的神识得以观见。”说着她又看向夏风央，道：“这是几位朋友托我带给妳的一件礼物，妳先收拾掉它，我们再来谈那件事。”
夏风央道：“你们这里的人真是有够无聊的，难怪情愿一辈子呆在这种鬼地方舍不得走。”言罢便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但闻一声鸡啼，那只三头巨龙竟忽然变成了一只黄鸡，由空中跌下。
上官漫雅脸上虽有些惊讶，但也就一转瞬的功夫又恢复了平静，笑道：“妳竟有如此广大的法域，这般道力可不是寻常的破极者可以办到的……”一言未毕，忽见身下那张椅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几只脏兮兮的黑猪，正托着自己前后走动。上官漫雅不觉心中一阵恶心，摔跌在地。等她站起来时，脸上已显得有些狼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晚礼服，这时已不太干净，于是她打了个响指，身上衣服忽然银光波动，转眼间变成了一套崭新的茶色西装。
自从上官漫雅觉醒之后，再也没有被干净和邋遢这种假象所迷惑，近千年来，实在也没料到自己还会有今日这种经历，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向夏风央的目光也已变得有所不同。心知眼前之人并非自己一个能对付得了的，最好还是不要画蛇添足、自找麻烦。
“道友如此本事，实在令人佩服，想必定能办成青衣紫所托付的重任。”上官漫雅由口袋中取出一张卡片，朝夏风央抛了过去，道：“今天我是没什么心情跟妳说话的了，明日妳去这个地址找名片上的人，他会带着妳去该去的地方。”说着又转眼朝衫辰一笑，续道：“我知道妳一定会带着这个普通人一起行动，希望妳必须依照我们的规矩办事。这个宇宙虽然更为先进，可是也容不得一个‘普通结构’飞越较远的距离，城里人口密集，妳若带着他施展法术来回飞越，定要破坏国与国之间的‘流量平衡’，影响大家的‘网速’。到时城里这些普通人，轻则生病、重则死亡，想必妳也是知道的。”说着头也不回朝天空飞去，渐渐深入云层之中。
上官漫雅口中的那位“青衣紫”正是在七劫山带着大伙去到第七峰、身穿蓝衣的回银宫天衣神使。上官漫雅便是青衣紫安置在这个宇宙中的一位接引人，在达成目的之前，这位接引人也只好一直留守在此，不能离去。夏风央的出现，对她来说无疑是一次转机，可是上官漫雅的样子看上去却并不十分开心，也不知是她早已对这个任务失去了信心，抑或说心中另有打算。
随后，衫辰和夏风央自然也各自回到了家中，衫辰打从入学的那一天起，便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因为回家的路程实在太远，但今天又有所不同，只因他忽然多了一些记忆，这些记忆虽说不是他的，却又与他关系很大。因为这些记忆来自这个宇宙中的衫辰，这个衫辰并没住过学校的宿舍，所以他只好乖乖的下山回家。好在他的家也不远，就在缠阴山的山脚处，这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市镇，灯红酒绿，应有尽有。
电子随着电流带引，去到满是氖气的管子当中，气体里面的微粒顿时变得活跃起来，开始不停跳动，开始发光，随着电流的驱动，霓虹灯在街道上不断闪速。兴奋的感受也如电子一般，突然去到了衫辰的血管之中，使他的的血液活跃的跳动起来，他的眼睛也已开始发光，开始闪烁。
人们的脚步踏在铺满雨水的街道上嗒嗒乱响，语笑喧阗，纷纭杂沓，欢悦的气氛在林林总总的店铺中穿梭，在空气中随心游荡。感情这种东西，往往在夜间显得更加浓烈，那就像光彩忽然之间被黑暗包裹，惹人注目。
衫辰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如今天这般轻松，学业压力，情场失意，无时无刻不绑缚着自己内心，可是这个宇宙中的内心，却大大有些不同，似乎并没有被负面的经历所污染，于是他已渐渐沉醉其中，感受着内心记忆所带给他的干净境界。
衫辰独自在街上逛了半天，还买了不少东西，将近十点才依依不舍的回到家中。不料自己这个‘新家’也布置得十分讲究，既宽敞又好看，站在阳台还能望见缠阴山的朦胧景色，心中实在大为满意。
就在衫辰得到这些喜悦的同时，却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个人，他的母亲。忽如其来的记忆，使他原先的满心欢喜顿时烟消云散，原来这个宇宙中的父母，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异，现在和衫辰住在一起的是他父亲。衫辰虽说记得他们已经离婚，但其中细节却有些模糊不清，所以他一回家就问明白了父母离婚的原因，父亲虽说觉得十分奇怪，但仍是有问必答的对他解释。衫辰也由对话中发觉，这个宇宙中的父亲与原来的那个十分不同，这种不同虽说很是陌生，但不得不承认是种进步和真实。至于父母分开的原因也很简单，但这种简单也并不寻常。
父亲在玻璃杯中放了几粒球状的冰块，打开一罐红纯牌啤酒，往里面倾注，接着又在杯中插了一根彩色的吸管。这个举动虽然有些奇怪，却让衫辰对眼前的父亲生出了一份难得的亲切，心想：“原来这个宇宙的父亲，仍是喜欢用吸管喝啤酒。”
他的父亲是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从来不会做违心的事情，凡事如果自觉偏离了心中轨道，必会马上省悟，悬崖勒马，立即掉转回来。因为他决不愿成为那种自己不喜欢的人，宁死也不愿。这种性子在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体现，比如父亲是一个喜欢拿着吸管喝啤酒的人，他喜欢喝啤酒，特别是和别人聊天之前，因为他的性格沉闷，十分不爱说话，可是一旦和酒精发生了关系，心声就会突然涌现，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可是父亲的酒量实在不好，所以只有一点一点的用吸管去喝，他说：“用吸管喝啤酒的感觉，就像喝着没有甜味的汽水一样，但隐隐约约又会生出一些甘甜的错觉，喝着喝着，渐渐就能在这种有趣的错觉中变得全身发软，轻松自在。”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父亲都会这么去喝酒，这是他喝酒的方式，也是他喝酒的目的，如果店家告诉父亲，这里只有啤酒没有吸管，那么父亲也万万不会因此妥协，他会说：“绝不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不用吸管喝酒的人！”啤酒是他的快乐，吸管是他的底线，所以他总会跑到外面找一根吸管回来，再感受啤酒的滋味。
衫辰也很明白父亲的这种道理，因为他多多少少也有过相近的感受。衫辰从小喜欢画画，只要在白纸前拿起画笔，就能感到愉快，可是他画来画去都是临摹，要么临摹别人的照片，要么临摹别人的画，虽说技术越画越好，但从来都不会自己创作作品。所以老师和同学们心中均觉十分可惜，明明是一位可以成为优秀画家的人，却时时刻刻的局限自己。可是衫辰却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什么画家，他只觉画画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临摹别人的画，就可以从里面感受到对方的心情；画张美丽的照片，也会由此而感到轻松自在。
画画对衫辰而言是一种舒怀，就像每天在房间里做完家庭作业后，再躺在阳台那张竹藤靠椅上，喝一杯暖心的巧克力冰茶。若说让他为了努力、奋斗、成功等等一大堆别人和社会上的观念，去让自己放弃这杯巧克力冰茶，那就好比为了生活和价值的利益，去挑选终生伴侣一般可笑。前者是对爱好的毁灭，后者是对感情的污染，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的了。
衫辰只觉自己这种性子多半也是从自己这个父亲身上得来的，所以在这方面，他们自然一般不二。
随着啤酒的气泡在冰上化开的声音响起，父亲也慢慢开始了他的话语：“我们三个每天生活在一起，我和你母亲许许多多的谈话你也并不陌生，所以之前离婚的时候，只简单的跟你交代了一下原因，见你默不作声的只是点头，以为真的理解了。”衫辰见父亲随和的目光朝自己望来，似乎正等着自己做出回应。可是心中实在不大记得他们之间的情况，所以只好继续默不作声，等待父亲说话。
父亲举起酒杯，在吸管上轻轻地吸允，目光慢慢由衫辰的脸上转移，去到酒杯里面那些白色的气泡当中，看着气泡一点点消失，他松开吸管，放下酒杯，叹道：“我们双方都不太喜欢“妻子”和“丈夫”这种身份，无法达到视而不见的那种境界。在这种社会名称的作用下，原先那个自己，和心中所爱之人，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无影无踪，在不知不觉中，被“妻子”和“丈夫”的存在所侵蚀。亲戚朋友们也时时这么称呼我们，认为我们，将双方一步一步带入到“妻子”“丈夫”的角色扮演之中，被赋予了一种社会的功能性，这种功能性源于模仿与群体意识的绑架。就好比当一个从不杀人的人，成为士兵之后，在战场上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开始杀人了，在这股意识洪流当中，渐渐失去原本的自我。为了保护自己的一切，而摧毁别人的一切，这种思想也开始慢慢在心中落地生根，觉得合情合理。”
衫辰知道父亲的性格，知道他是个完满主义者，由刚刚的言语中已觉察到他这种特性、在眼前这个宇宙之中已经变得更为完整，但心中对于他所举出的这个例子无法全然认可，忍不住问道：“如果你也成了士兵呢？如果要你为国家而去战斗呢?”
父亲道：“我可以为了国家做很多事情，但我不会为了国家跑去杀人。假使这个世界非要我动手杀人才能继续生存下去，那么这个世界就绝非属于我的世界，纵然死了也好过在此苟且下去。”他举起酒杯又吸了一口，道：“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佛说‘一切众生自性是佛’，大家既是相同又何必相互残杀？如果每个人都能守住心中属于自己的世界，便不会这么简简单单的拿起武器，这世上就不会出现战争这种恶魔的容身之所。恰恰是人们失去了内心的世界，才频频遭逢入侵，蒙受摆布。”
听到这里衫辰忽然也想起了班主任说过的一句话，于是点了点头，道：“不错，一个人若要破坏别人，必先破坏自己。”他接着道：“可是有黑就有白，这世上总有不尽人意的事情发生，没有战争的过程，我们又怎会得到今日的和平？”
父亲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淡淡一笑，道：“我若非存在于今时今日，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我，正是历史的过程与今日的和平，让我说出了这一番话，造就了这一种思想。那就像现代社会的人，经过无穷的岁月与努力，不断改善和进步，慢慢完善了智慧德行，纵使穿越时空回到古代，也不因周围的环境变化而有所忘记，总要将自己懂得的一切全部告诉大家，再不济也不会与原始人一起同流合污，做些茹毛饮血的勾当。”
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酒杯，目光渐渐移向了阳台，这时阳台的门正好被晚风推开，月光薄薄的铺在栏杆和地砖上，营造出一种熟悉的气氛，在父亲眼里，这不仅仅是气氛，也是回忆。不过一会，楼下的窗口徐徐传来了一首陌生的歌曲，旋律带着词句慢慢钻入两人耳中。无论是什么歌曲，都能激起人们心中一些情意，特别是当一个人正在回忆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的带入其中。父亲双手跟着旋律节奏在酒杯上轻轻敲击，嘴上接着道：“我和她心中都有各自的世界，虽然说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总也算是天地间的一份光彩。岂知结婚之后，心中的世界渐渐被另一个世界所取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也能从其余的妻子丈夫身上，看见自己两人的影子，那两个影子便是“妻子”和“丈夫”。结婚至今，我和她仿佛被不知不觉绑缚在了一个永恒不灭的社会系统当中，充当着零件的作用。”
衫辰道：“零件？”
父亲道：“不错，双方的爱情已被“定义”所侵占，被“拥有”填得满满当当，毫无容身的空间。两人不但拥有了对方，还拥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家庭，除此之外还有双方的父母，双方的亲戚与种种行为习惯。这种死气沉沉、毫无变化的过程，便是“零件”的概念。
“我们最初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情，结婚后才慢慢发觉，自己不但迎娶了所爱的女子，甚至还迎娶了她一家老小，由此而得到了一个“家庭系统”。当然，妳母亲也有相同的感受，毕竟我们都是第一次结婚，只有结了婚才能明白“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否则那只不过是脑海中经验和合的幻想。于是大家在糊里糊涂中渐渐清醒，最终达成共识，自觉不该被婚姻这种AI系统驾驭了生命，毁灭了心中天地。这种系统看似自由度极高，实则又是一种无法得见的精神绑缚。”说道这里淡淡一笑道：“我和妳母亲在屡次研究与商讨后，终于决定升级系统，脱离原始束缚。”
衫辰自然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既未结过婚，心中毫无发言的空间，但总是不懂婚姻和AI系统能扯上什么关系。于是父亲又解释道：“好比人们按照法律的规则去打官司，有时候毫无人情可言，只要规则方法正确，行为便等于正确。法官往往会因为这些行为的正确而忽略了原本的正确，人心便由此被法律所利用。
“社会上制造食品的公司，大家按照流程去“工作”，丝毫不经思考便去残杀动物，心中认为理所当然，在群体意识中随波逐流，那也好比律师按照规则去衡量对错，男女按照婚姻去结果爱情。人们心中只要有“理所当然”的这种思维，便是机械性的不经大脑而顺应妥协，婚姻，家庭，工作，这种生活模式，仿佛就是一种AI程序。或许人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AI所控制而不自知，毕竟一个聪明的AI，在做事的时候，当然不会让你觉察到它在做事，否则那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分分秒秒的变化，最初的自己还剩多少占比？又被世俗的AI系统侵入了多少？当然，衫辰听到后面已经十分难以消化，想不到自己这位父亲今天竟会对他说这么多话，可是他若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对他说话，想必也就不会再嫌多的了。因为明天，他就要离开深圳，离开中国，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就算日后还能回来，那个衫辰已不再是衫辰，父亲也不再是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