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夜店的格局,和别处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椭圆大木桶,装着冰啤酒,触发机关,黄色液体便流出来,落进透明玻璃杯里,冒着泡泡,跟马尿似的。
打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0块钱,买一扎纯生——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涨到25——靠柜外站着,凉凉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5块,便可买一碟煮毛豆,或者拍黄瓜,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二十几块,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月光族,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太极服开法拉利的,才踱进包房,开一瓶路易十三,烤两个大腰子,浇上芥末慢慢地享受。
我大学毕业后,便在大排档里做伙计。掌柜说,学历太低,怕侍候不了前辈高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月光族,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只点一杯酒,还要拼命对账单,临走还让开发票:在这严重监督下,想计花账也很为难,往往还要赠饮料才能摆平。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有城管罩着,辞退不得,便改为门童这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店门口,单调又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雷太极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雷太极是穿太极服骑小黄车的唯一的人。他体态丰满,身高三尺五,腰围也是三尺五,宛若酒桶成精;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大光头锃明瓦亮,乍眼看像是少林寺下来的。穿的虽然是太极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让人对他的职业浮想联翩,大致有:汽修学徒工,街头算命先生,乡下跳大神的,马路碰瓷专业户,等等。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太极武当、以柔克刚,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自称太极掌门,别人便从过气的网络流行语“施主莫装B,装B遭雷劈”这半懂不懂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雷太极。
雷太极一到店,所有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雷太极,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是洗头房妹子挠的么?”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扎青岛,一碟煮花生。”便排出30枚硬币。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打了!”雷太极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昨天看视频,亲眼见你被徐二楞一顿王八拳,打到元神出窍,还险些毁了肉身。”
雷太极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以输赢论英雄……比武!……武林的事,能算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什么“脚底打滑,术高莫用”,什么“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狠由他狠,我自一口真气足”,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小道儿消息说,雷太极原来也练过武,还上过央视节目,表演过“化瓜绵掌”和“鸟不飞神功”,被评为“江湖十大高手”、“一代武学宗师”,响当当字号。但终于没有进武协,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膀子力气,便给人家松松骨、捏捏脚,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丝袜控。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带丝袜,一齐失踪。如是几次,找他捏脚的人也没有了。
雷太极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吃霸王餐。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拖欠;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以不开发票为荣,以赖账不还为耻”的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如果超过期限,我们少东家是警局的临时工,拿住他,便扣上“社会治安高危人员”名头,老虎凳,辣椒水,满清十大酷刑轮番伺候。
雷太极喝过半杯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雷太极,你当真练过武么?”雷太极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段位也拿不到呢?”雷太极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内功外功、九阴真经,一些不懂了。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雷太极,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雷太极知道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向伙计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练过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练过武……我便考你一考。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最高境界,是怎样的?”我想,你都被人家揍成猪头了,也好意思考我?心咋这么大呢?便低头玩手游,不再理会。
雷太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最高境界,有无形罡气护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些武功秘籍应该记住,将来开武馆,忽悠学徒要用。”
我暗想我这点工资连泡妞儿都不够,哪有钱开武馆?而且掌柜也从不让我们抢银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皮糙肉厚一级抗揍么?”
雷太极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金钟罩还能反弹物理攻击,免疫魔法伤害,脸部防御无敌状态30秒,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雷太极拉开架势,想示范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雷太极。他便给他们吃毛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雷太极着了慌,伸开铁砂掌将碟子罩住,挺起胸脯说道:“滚!再不走抽你们丫的。”众小孩一拥而上,将他暴打一顿,抢过豆子便跑。雷太极爬起来,擦干鼻血,大喊:“莫跑莫跑,尔等已被老夫内力所伤,小心内伤发作。。。。”
雷太极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雷太极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利滚利也小一万了,回头让道儿上兄弟去催催。”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腿了。”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国足去了。国足的丝袜,偷得的么?那可是二十年陈香港脚熏出来的,比五毒迷魂烟还霸道,雷太极当场就休克了,被抓个正着,人赃俱获。”
“后来怎样?”
“怎样?先写500万欠条,后来是打,皮鞭、麻绳、蜡烛、项圈、尿不湿……”
“尿不湿也行?”
“塞嘴里,万一他咬舌自尽,500万就泡汤了。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去残联混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抹上汽油防冻霜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顾客,我正合了眼默念《葵花宝典》,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瓶啤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却是雷太极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肿,画了两只小乌龟;穿一件千疮百孔蜂窝款太极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双手掐诀放在膝盖上,低眉垂目,做高人打坐状;见了我,又说道:“雪花啤酒。”掌柜伸出头去说:“雷太极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算上利息两万二,你给两万就好了”
雷太极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加温的,天儿冷。”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雷太极,你又偷丝袜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雷太极脸色慢慢狰狞起来,突然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凌空做了个5255B,向后屈体翻腾两周半接转体两周半,稳稳趴在地上,说:“武术界经济不景气,换个行业罢了。”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5个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用这手走来的。喝完酒,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掌柜很是感叹,说:“不愧是练家子,代步工具都这么有个性,佩服佩服。”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雷太极。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雷太极还欠十九块钱呢,算上利息,也够我在二环买套别墅了!”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雷太极还欠十九块钱呢,这笔款追回来,咱们就是亚洲第一大财团了!”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雷太极在媒体上露面,也没见他发微博——大约是被新同行打死了。
鲁不迅 2017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