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里南在商兴中学门口,忽见一个身影颇为眼熟,正朝校园内张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定睛细看,竟是初中时的恩师朱景凯!朱老师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还载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里南心头一热,连忙上前叫道:“朱老师!”
景凯闻声回头,也是一脸惊喜:“库里南?你怎么在这儿?”此时,全盛也走了过来。里南赶忙为两人引见,又说明自己是来商兴中学报到的。景凯笑着对全盛道:“老哥啊,你这孩子,记性好,悟性高,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如今进了商中这么好的学府,前途不可限量啊!”全盛听得心花怒放,合不拢嘴,笑道:“要是明年里南真考出好成绩,朱老师您一定得来我家喝杯喜酒!”景凯朗声应道:“一定!一定!”全盛目光转向那孩子,问道:“这是您儿子?”景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这是我姐家的孩子!闹着非要跟我出来玩儿!我还没成家呢!”全盛也觉唐突,讪讪地寒暄几句,便各自走开了。
此时已近晚饭时分,奔波一天的里南早已精疲力竭。父子俩在街边小摊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回到了那间简陋的旅馆。全盛向胖房东讨了点热水,胡乱擦了把身子就躺下了。里南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听见父亲躺在地面凉席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而他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凌晨两点左右,意识才渐渐模糊。正觉身子又要飘飘荡荡,飞向那魂牵梦萦的梦幻溪岸,忽听一声大喝:“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明天就上高三了,这么懒散还行?”里南猛地睁眼,见父亲早已洗漱穿戴整齐,手里还提着从外面买回的豆浆油条。他赶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匆匆吃完早饭,全盛退了房,带着里南又急匆匆赶往商兴中学。可到了大门口,门卫依旧拦着不让进。全盛无法,只得再次拨通贾建设的电话。建设在电话那头说道:“等着!我给保卫科打个招呼!你们进来后,直接到教务处找我!”不一会儿,门卫果然接到电话放行。父子俩扛着沉重的行李,在偌大的校园里兜兜转转找了半天,才终于在行政楼二楼找到了教务处。
全盛敲门,里面无人应声,贴门细听,隐约有建设讲话的声音。他又敲了几下,里面才传来建设一声“进来”。全盛带着里南推门而入,正想打招呼,却见建设正对着电话讲得起劲,只是用手势示意他们坐下。父子俩将行李放在长条沙发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建设对着话筒,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好兄弟!你就帮哥这一次吧!现在一百零七个,再加一个不刚好凑成一百单八将吗?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个!神童!绝对的神童!人现在就坐在我办公室,不信你过来瞧瞧!好!我恭候大驾!”
建设终于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暂时没理会全盛,而是笑着对里南道:“是里南贤侄吧?为了让你进个好班,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文科(7)班的班主任吕战东老师,省师大历史系的高材生,是我小师弟!他不但历史课讲得精彩,管理学生更是有一套!去年带高二,成绩斐然!如今县里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挤破了头都想进他的班呢!我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才帮你争取到这个机会。一会儿吕老师还要亲自过来‘考察’你,你可得打起精神来!”里南连忙起身,恭敬地点头道:“谢谢贾伯伯!”
建设这才扔给全盛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转向里南,语重心长地说:“进了商中,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啊!别的先不说,光是这伙食,就有不少学生叫苦连天!不过,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里南不知如何接话,只是默默点头,然后安静地听着建设和父亲漫无边际地闲聊。建设对全盛感慨道:“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想起咱们年轻那会儿。日子虽苦,可偷个果子、捉个蚂蚱,那真是其乐无穷。现在呢?天天开会,天天应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有时真想撂挑子回家种地去!”全盛听了,也附和着叹道:“是啊,咱都不年轻了,不服老不行啊!”建设却笑道:“咱俩不一样!你还有个盼头,里南功成名就就在眼前!我那闺女,压根不学习,除了看电视就是看小说,怎么说都不听,我是一点辙都没有!”
里南听着两人闲谈,正觉无聊,忽听“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踢开。进来一人,眼睛不大却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唇微凸,此刻正叼着一根香烟。他上身一件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笔挺的黑色西裤,皮鞋锃亮,头发油光可鉴,神态倨傲,言语更是透着股张扬:“贾主任,你吹得天花乱坠的神童在哪儿呢?”
建设赶紧起身,堆满笑容迎上去握手:“哎哟,大公子大驾光临,我这教务处真是蓬荜生辉啊!”一边引见,一边对全盛父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吕战东老师!省师大历史系的高材生,我们商中青年教师的翘楚、领军人物!现任高三文科(7)班班主任!”又指着里南和全盛对战东说:“吕老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刘垒乡第一神童库里南!这位是神童的父亲,库全盛!”
全盛见此人派头十足,慌忙起身,正想寒暄几句,却听战东直接说道:“贾主任,你们先去校园转转。我在这儿跟这位‘神童’单独聊聊!”建设立刻会意,笑道:“好!好!你们好好聊!我们出去透透气!”说着便拉着有些懵懂的全盛出了门。
战东大剌剌地在建设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又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抽着,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审视着略显局促的库里南。半晌,他突然发问:“为什么选文科?”
里南被这突兀一问噎住了。他选文科,说来有些荒唐,竟是因为“天意”。高一结束时面临文理分科,他对政史地兴趣浓厚,对理化生也难以割舍,反复权衡,始终无法决断。最后是诗诗对他说:“看你选得这么痛苦,不如让老天替你选吧!拿一枚一元硬币,抛向空中。正面落地,就选文科;反面落地,就选理科!”里南当时正左右为难,觉得这法子也算公平,刚想找硬币,诗诗却已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素手轻扬,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被她双手接住,摊开一看——竟是正面!诗诗狡黠一笑:“看,天意如此!再说了,俗话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本就是天上来的神仙,自然该学文科啦!”说完,她把硬币往兜里一揣,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里南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跟着诗诗选择了文科。
这段缘由自然不便明说,仓促间又想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里南只得含糊答道:“可能……是因为喜欢吧。”谁知战东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喜欢?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有个同学,当年报志愿听他老爹的,说什么理工科有前途,好找工作,硬是选了个‘热门’的计算机专业。结果呢?他对计算机压根没兴趣,年年挂科,最后连毕业证都没混上!大学白念了!”
里南本就慑于吕老师强大的气场,此刻见他问得古怪,愈发紧张,没想到自己这含糊的回答竟歪打正着,似乎对了他的胃口。战东紧接着又问:“平常都喜欢干些什么?”里南略一思索,尽量显得自然:“小时候家里没什么玩的,没事儿就去河坡上看看书,放放羊。后来……羊也卖了。”战东随口追问:“都看些什么书?”里南答道:“小时候看爷爷留下的一些‘诸子百家’‘四大名著’之类的旧书。在桩辕高中时,课余也常借老师的藏书看。”战东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哦?从小就读这么高深的书?看得懂?”里南老实承认:“很多看不懂,但看得多了,时间久了,慢慢也能懂一点儿。”
战东忽然身体前倾,目光如炬:“那我问你,你说你读了这么多书,能做到‘知行合一’吗?”里南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一时茫然。战东见状,换了个问法:“这么说吧,你觉得哪本书对你现在的学习和考试最有指导意义?”里南认真想了想,答道:“我觉得……是《孙子兵法》。”
战东显然没料到这乡下小子还看过《孙子兵法》,颇感兴趣地笑道:“哦?说说看,怎么指导你?”里南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我觉得,考试就像一场攻坚战,但远比真正的战争简单,因为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我们能够步步为营,攻克所有的知识点,就能在考试中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孙子所说的‘先为不可胜’。”战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个道理谁都懂!我是问你具体怎么操作!”
里南沉吟片刻,说道:“先说学习。《孙子兵法》里有句话:‘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战东吐了个烟圈,点头道:“‘避实击虚’,我知道。但这和学习有啥关系?”里南继续解释:“学习之道也是如此!我们可以把要掌握的知识点看作一个个据点。遇到特别难啃的‘硬骨头’,不妨先放一放,绕过去,集中力量攻克那些相对容易的‘薄弱环节’。等积累足够,再回头解决难题。这样学习不会太累,也能最大限度地掌握知识。”战东听完,嘴角一撇,带着考校的意味:“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具体怎么操作?举个例子。”
里南道:“比如我看一本书,首先会浏览目录,把握整体框架;接着快速通读一遍,先把容易理解、好掌握的部分拿下,这就是找到‘突破口’;然后进行第二遍精读,深入理解稍难的部分;最后集中火力,专门攻克那些最难懂的核心内容。这样循序渐进,就能比较全面地掌握全书了。”
战东听完,猛地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妙!你这法子,跟纳粹德国那套‘先找突破口穿插,再集中优势兵力合围’的‘闪电战’战术简直异曲同工!好方法,我喜欢!”里南也笑了:“在桩辕高中时,我们历史老师也痴迷战争史,我曾读过他买的《二战史》,感觉那段历史真是波澜壮阔!”战东眼中顿时放出光来,感慨道:“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要写一本书,用我自己的笔触,把二战那空前惨烈、宏大壮阔的战争场面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
一提起二战,战东仿佛被点燃了激情,滔滔不绝。一会儿盛赞虎式坦克如何威力无匹,横扫战场;一会儿又惊叹U型潜艇如何神出鬼没,令盟军闻风丧胆。里南所知虽不如他详尽,但基本脉络都清楚,也能适时地插上一两句。战东难得遇到一个能接上话茬的学生,谈兴大发,竟忘了时间。直到抬腕一看表,已近正午十二点,他才猛地惊醒,赶紧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拨通建设的手机,语气干脆利落:“贾主任,这学生我要了!剩下的事你安排吧!”
建设接了电话,立刻带着全盛返回教务处,见战东已走,便轻松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对全盛说道:“本来中午该请你和里南吃顿饭,可今儿我老岳母过寿,政治任务,必须到场。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条子,你去男生三号公寓找楼管拿宿舍钥匙!”全盛本打算请建设吃饭以示谢意,不料被他抢先婉拒,只得再三道谢,带着里南去找宿舍了。
此时虽未正式开学,校园里已是人来人往,充满生机。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里的一员,里南看着眼前的教学楼、操场,心中涌起一阵愉悦和期待。问了好几个学生,父子俩才找到三号公寓楼。进去一看,楼管室里坐着的竟是个中年妇女。全盛心里嘀咕:“男寝室的楼管怎么是个女的?”
全盛将建设的批条递过去,说明来意。那女楼管眼皮都没抬,先将纸条翻过来看了看,又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问:“210、211、212,选一个!”全盛看了一眼里南,想着讨个吉利,说道:“那就211吧!北大不就是211吗?”那女楼管鼻子里冷哼一声,低声嘟囔道:“北大还是985呢,也没见有九楼啊!”随手扔过来一把钥匙。
全盛不愿与她计较,扛起行李来到二楼211寝室。寝室是标准的八人间,七个床位已铺好被褥,只剩门口靠卫生间的一个还空着。全盛一看位置不好,正对着卫生间,有些后悔,想下去换。里南想到那女楼管的态度,劝道:“爸,没事!离卫生间近,洗漱方便,还能节约时间!”
此时已过晌午,全盛帮儿子铺好床铺,来到校外的“张家馆子”,叫了两大碗烩面。父子俩默默吃着,热腾腾的面汤熏得两人都是满头大汗。出了饭馆,全盛停下脚步,看着儿子,声音有些低沉:“我该回去了!你回去好好看书吧!我和你妈……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包,小心地打开,取出六张百元钞票,不由分说地塞进里南手里,“这是你这两个月的生活费,省着点花。”
里南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有些皱巴巴的钞票,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愈发苍老的脸庞,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全盛一见此景,心头也是一颤,却立刻板起脸呵斥道:“多大人了还掉眼泪?丢不丢人?快回去吧!”说完,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仿佛生怕慢一步,自己也会控制不住。
里南握着钱,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刚走到学校门口,忽听背后有人喊道:“库里南!”
里南心中诧异,此地怎会有人认识自己?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仔细辨认,竟然是诗诗!他大吃一惊,赶紧跑了过去,急切地问:“诗诗?你怎么来了?”
诗诗见到他,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下。她哽咽着,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我……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里南“啊”地惊叫一声,这才注意到诗诗头发凌乱,白色的连衣裙裙摆沾满泥渍,整个人憔悴不堪。他心疼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诗诗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低声道:“前天晚上我想了一整夜,最后下定决心来县城找你!昨天到了这里,远远看见你和你爸在学校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我不敢过去……后来你们也没进去,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就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到现在。”
里南心头滚烫,含着泪说了一句:“傻丫头……你吃饭了没有?”见诗诗无力地摇头,里南赶忙拉着她走进刚才那家“张家馆子”,叫了一大碗烩面,又特意加了两个小菜。此时的诗诗早已饥肠辘辘,顾不上什么矜持,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里南在一旁看着她饿坏了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楚。
吃完饭,诗诗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在里南的带领下,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漫步,来到了校园里著名的“梦醒亭”坐下歇息。里南看着诗诗一身洁白,不解地问:“明知坐车那么脏,你怎么还穿这么白的裙子?”
诗诗此时缓过劲来,小嘴一撅,带着点委屈和嗔怪:“还不是为了你!”里南更疑惑了:“为了我?”诗诗有些生气地瞪着他:“放假那天,你问我有没有白色的裙子,说想看看我穿上白裙子是什么样子!你忘啦?”里南这才猛然想起,笑道:“你不是说没有吗?”诗诗低下头,手指绞着裙角,声音轻了下来:“这是我用暑假打工挣的钱买的。我在乡里一个小饭馆当了半个月服务员,才买下这条裙子……回去还被奶奶数落了一顿!”
里南当时问诗诗有没有白裙子,只是想印证她和梦中那白衣神女是否相似,万万没想到诗诗竟为了他随口一句话,真的去辛苦打工买裙子。巨大的感动瞬间淹没了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怔忡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么贵的衣服……你站起来,转两圈让我好好看看。”
诗诗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的笑容,像只轻盈的蝴蝶,迎着湖风,在里南面前优雅地转了一圈,最后背对着他停下,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妩媚动人。里南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诗诗,心中那个疑问再次浮现:“难道真是她?”但父亲离去时那饱含期待的眼神,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心。他猛地警醒,暗暗告诫自己:“库里南,不管她是不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考上北大,光耀门楣!爸妈那么辛苦,你绝不能因为儿女情长乱了方寸!”
诗诗见他只是发愣,没有夸赞,失落地坐回石凳:“发什么呆啊?到底好不好看嘛?”里南此刻心乱如麻,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随口问道:“你……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啊?”诗诗见他避而不答,赌气地坐到一边,闷声道:“就在这儿!”
里南一听她竟孤身一人在湖边亭子里过夜,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责备她太不小心。诗诗却毫不在意,起身蹦蹦跳跳去看亭外的风景了。里南知道多说无益。诗诗见他沉默,又回头问道:“昨天你和你爸后来去哪儿了?”里南答道:“我爸带我去看了‘商兴八景’。”诗诗眼睛一亮:“商兴还有‘八景’?都是哪八景啊?”里南笑道:“我就看了五处,其实也没啥特别。这亭子就是一景,叫‘梦醒临风’。”诗诗听完关于此景的介绍,好奇地跑到亭外仔细端详,口中默念着亭柱上的对联“梦幻终醒客,客醒终幻梦”,又跑进来兴奋地说:“这副对联真有味道!你还有哪几处没看啊?”里南看着诗诗雀跃的样子,说道:“有两处在郊外太远。城里还有两处,一处叫‘香荷擎雨’,在南湖;一处叫‘叶湖落月’,在北湖这边。”
听完对这两处景致的描述,诗诗欣喜若狂,非要里南立刻带她去看“香荷擎雨”。里南无奈道:“那可能是我爸哄我的,你看这北湖光秃秃的,一根水草都没有,南湖怎么可能有荷花?”可诗诗哪里听得进去,执意要去。
拗不过她,里南只好带她往南走。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来到南湖边。眼前的景象让里南瞬间呆住了——窄窄的湖面上,竟铺满了层层叠叠的荷叶,其间点缀着或粉或白、傲然挺立的荷花,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宛如绿毯上撒落的璀璨星辰。他不由自主地惊叹:“天啊,这么美?”诗诗在一旁得意地撅起嘴笑道:“你不是说没荷花吗?”里南挠着头,尴尬地笑了:“我还以为……是我爸骗我的呢。”
两人流连了一会儿,里南见天色渐晚,便带诗诗去吃晚饭,并说道:“吃完饭,我送你去车站!再不走就没车了!”诗诗低头,拉着他的衣角撒娇:“我不嘛!我还要看‘叶湖落月’呢!”里南见她这般模样,也无可奈何。诗诗见他不再坚持,笑着追问:“你说‘叶湖落月’真像牌子上写的那样,‘天月与水月交相辉映,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吗?昨晚我可能太害怕了,坐在亭子里都没顾上看。”里南心不在焉地应道:“应该是吧。”诗诗追问:“你见过?”里南苦笑着摇头:“没有。”诗诗嗤之以鼻:“我就不信!世上哪有那么美的景,多半是人做梦编出来的!”里南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是啊……也许梦里的东西,现实里根本就没有……”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进饭馆时还是夕阳熔金,出来时已是阴云密布,暮色四合。里南回头道:“‘叶湖落月’,今晚是看不成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吧。”诗诗看着阴沉的天色,遗憾地点了点头。
里南将诗诗带到昨晚住过的那家旅馆,给她开了一间普通房。带她上楼进了房间,里南说道:“今晚你就住这儿!明早我再想办法出来。”说完转身要走,却被诗诗一把拉住。只听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依赖:“我一个人害怕……里南,你别走!”里南这才恍然明白自己“中计”了,心知走不了,只好留下来打地铺。
这普通房与经济房的不同之处,在于多了一个用磨砂荷花纹玻璃围成的简易卫生间。里南躺在凉席上,听着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心绪纷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反复思量:“古语云:‘功业未可知,何言子与妻?’不管诗诗是不是那梦中人,此刻都必须以学业为重!”想到此,他心一横,起身关掉刺眼的白炽灯,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
刚有些朦胧睡意,忽听“啪”的一声,灯又被打开了。里南虽闭着眼,仍觉强光刺目。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如遭雷击,惊得几乎窒息——只见诗诗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少女青春曼妙的曲线,肌肤如玉,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眼神迷离,两颊绯红,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勇气和羞涩。
里南慌忙别开眼,声音发紧:“你……你干什么?怎么不穿衣服?”诗诗红着脸,声音细若蚊呐:“衣服都那么脏了,我再穿上,澡不就白洗了……”里南赶紧抓起自己盖的床单扔过去,急声道:“快!裹上!”又慌乱地补充道,“你……你快躺下!我……我去洗澡!”
里南逃也似的钻进狭小的卫生间,心怦怦狂跳,在忐忑不安中草草洗完澡。当他鼓起勇气推门出来时,却发现诗诗不仅没关灯,竟依然赤着身子,正痴痴地望着窗外。他声音发涩:“你……你怎么还不睡?在看什么?”诗诗闻声回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纯真与诱惑的光彩,对他嫣然一笑:“你快过来看!外面下雨了!真的是‘香荷擎雨’!那些荷花在雨里……好美啊!”
里南此刻哪有心思看荷花。他拿起另一张床单,闭着眼递过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诗诗,你先把这个裹好。我……我有话对你说。”诗诗以为他终于被打动,顺从地将床单披在肩上,像披着一件圣洁的纱丽,然后坐在床边,仰起脸,眼中充满期待:“嗯,你说吧,我听着呢。”
里南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有些干涩和混乱:“诗诗,我们……我们都还太年轻了。很多事……现在不懂,将来……将来懂事了,可能会后悔的……”
诗诗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她痴痴地望着里南,泪水迅速在眼眶中积聚、打转。半晌,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破碎感:“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后悔……但我不会。从我记事起,我就发现别人都有爸爸妈妈疼,而我只有爷爷奶奶……我觉得这世界真不公平,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是蜜罐里泡大的,而我只有在路上捡到一分钱时,才能尝到一点点糖的甜味……直到遇见你,我才觉得,老天爷也许是公平的,至少……至少这世上还有你真正关心我。我心里偷偷想过,就算将来……将来能和你一起沿街乞讨,我也是幸福的……暑假打工那半个月,不知道被老板骂了多少次,被滚烫的饭菜烫伤了多少回……我都忍着,咬着牙忍着……就为了……就为了让你看到我穿上这裙子时,能开心地笑一笑……虽然……虽然我也知道,我可能配不上你……可我……我还是傻傻地以为……以为你会喜欢我……没想到……”诗诗猛地仰起头,倔强地想把泪水逼回去,可说到最后,那强撑的堤坝彻底崩溃,泪水如同喷涌的泉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
里南站在诗诗对面,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肩膀剧烈地抽动,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他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靠近,想要安慰:“诗诗,你别哭……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诗诗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绝望的炽热,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良久,诗诗才喘息着松开,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他的,不用多说……里南,我会等你的!”说完,她再次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
里南触碰到她那温软如玉、微微颤抖的身体,先是一阵酥麻,接着一阵心疼和心酸,最终还是轻轻将她放到床上,掩上被子,轻声说道:“你若等我,定不负你!”
第二天一大早,里南就带着诗诗离开旅馆,在街上吃了点儿东西,直奔车站,给她买了回乡的汽车票,说道:“回去好好上课!”诗诗望着他的眼,没有说话,转身上了车。
看着汽车绝尘而去,里南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