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分,我踏进公司会议室。
西装是昨天那套,但换了衬衫。
胡子刮了,头发整理了,看起来还算体面。
只有我自己知道,眼底的红血丝和太阳穴突突的跳动,暴露了一切。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个人。
投资方的代表,姓孙,四十多岁,梳着油亮的背头,正低头看文件。
我的老板李总坐在主位,看到我进来,眉头皱了一下。
“陈默,你脸色不太好。”
“昨晚没睡好。”我拉开椅子坐下,“抱歉让各位久等。”
孙代表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笑了:“陈总这是为项目熬了一夜吧?年轻人,拼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
“谢谢关心。”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们开始?”
会议内容是关于天眼系统首轮融资的具体条款。
孙代表的公司想领投,但要求占股25%,外加一个董事会席位。
这个条件很苛刻,但李总似乎有点心动。
“孙总,”我调出一份数据,“根据我们的测算,天眼系统上线后第一年就能覆盖全国三甲医院30%的影像分析需求,保守估计,年营收能到……”
“陈总,”孙代表打断我,“数据我都看过了,很漂亮,但我今天想聊的,不是这个。”
他合上文件夹,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我听说,你们系统里有一个隐藏模块。”
他的眼睛盯着我。
“一个可以反向追踪数据流向的监控程序,有没有这回事?”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总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隐藏模块,是我上周才加进去的,为了追踪涅槃公司可能的数据窃取。
除了我自己,理论上没人知道。
就连技术团队,也只当是常规的安全升级。
孙代表是怎么知道的?
“孙总从哪里听说的?”我反问。
“这你别管。”他笑了笑,“我只想知道,这个模块是否如传闻所说,能绕过所有常规审计,直接访问系统底层数据?”
“那只是个安全监控工具。”我说,“为了防止商业间谍。”
“很好。”孙代表向后靠进椅背。
“我们投资方很看重这一点,如果这个模块能开放给我们使用,我可以把占股降到20%,董事会席位也可以不要。”
李总的眼睛亮了。
但我心里警铃大作。
“孙总想用它来监控什么?”
“商业机密。”他说得坦然,“我们投的不只是你们公司,是整个医疗AI赛道。”
“有了这个模块,我们可以了解竞争对手的技术路线,甚至……提前预判市场变化。”
“这是违法的。”我说。
“法律有滞后性。”孙代表笑了,“陈总,你我都知道,在商场,信息就是一切。”
“你那个模块,等于给了我们上帝视角。”
“作为交换,我们不仅投资,还会动用所有资源,帮你打通医院渠道,是双赢局面。”
双赢。
这个词从涅槃公司的人嘴里说出来时,带着交易的诱惑。
现在从孙代表嘴里说出来,带着同样的味道。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孙总,”我问,“您认识涅槃生物科技的人吗?”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那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说明了一切。
“听说过。”他轻描淡写,“做基因检测的,跟我们不是一个赛道。”
撒谎。
“那真巧。”我说,“昨天涅槃的人也联系我,想谈合作。”
李总插话:“涅槃?他们找我们做什么?”
“没说具体,但提到了林薇。”我看着孙代表。
“孙总应该知道,我前妻最近住院了。涅槃的人说,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用,换取一些……技术支持。”
孙代表的脸色变了。
“陈总,”他的声音冷下来,“商场上的事,最好别把家人扯进来。”
“我同意。”我说,“所以我想问问孙总,您今天提的这个条件,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建议的?”
会议室陷入死寂。
李总看看我,又看看孙代表,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陈默,”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我怀疑孙总的公司,和涅槃有利益关联。”我直言不讳,“甚至可能,今天这个投资,本身就是涅槃进入我们公司的一个跳板。”
“荒谬!”孙代表拍桌而起,“李总,这就是你们公司的态度?污蔑投资方?”
“是不是污蔑,查一下就知道。”我调出一份文件。
“孙总公司的第三大股东,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那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涅槃创始人夫人的弟弟,需要我把股权结构图发您邮箱吗?”
孙代表的脸色彻底白了。
他瞪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孙总,在您调查我的时候,我也在调查您,商场嘛,信息就是一切,您说的。”
他盯着我,几秒后,突然笑了。
不是刚才那种客套的笑,是带着嘲讽冰冷的笑。
“陈默,你比我想的聪明。”他重新坐下,“但聪明人,往往死得更快。”
“这是威胁?”
“是忠告。”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涅槃想跟你合作,是看得起你。”
“拒绝他们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你前妻,就是个例子。”
我的血液瞬间冲到头顶。
“林薇的事,是你们做的?”
“话不能乱说。”孙代表拿起公文包,“药物反应是医疗意外,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走向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我一眼。
“顺便说一句,你那个隐藏模块,我们已经拿到了源代码,感谢你团队的某个成员,他很缺钱,而你给的薪水……不太够。”
门关上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李总。
李总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陈默,这到底怎么回事?”
“涅槃想控制我的技术。”我说,“从林薇生病开始,这就是个局。”
“他们接近她,给她钱,让她偷我的资料,甚至可能……故意让她用那些有问题的药。”
“有证据吗?”
“还在查。”我说,“但孙代表刚才的话,已经是个口供了。”
李总摇头:“不够。没有实锤证据,我们动不了涅槃,他们背景很深,国内外都有关系。”
“我知道。”我站起来,“李总,我需要请几天假。”
“去干什么?”
“解决问题。”我说,“在我解决之前,天眼系统的商用化,请暂缓。”
李总看着我,眼神复杂:“陈默,这个项目倾注了你两年心血,现在投资方找上门,市场窗口期也正好,如果推迟……”
“如果让涅槃控制了这个系统,后果更严重。”我打断他。
“他们收集了林薇和我的基因数据,现在又想控制医疗影像分析平台。”
您想想,如果他们把这些数据结合起来,能做什么?”
李总沉默了。
“精准医疗?”他问。
“精准控制。”我说,“知道一个人的基因弱点,知道他的健康数据,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就可以预测他的疾病,预测他的行为,甚至……控制他的选择。”
“这太科幻了。”
“科技发展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快。”我说,“李总,请相信我,给我一周时间。”
李总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点头:“一周!一周后,无论结果如何,项目必须推进。公司等不起。”
“好。”
我离开会议室,直接去了技术部。
小王正在调试代码,看见我进来,立刻站起来:“陈总,演示后的反馈我都整理好了,有几个小bug,今天就能修完。”
“先放一放。”我说,“帮我查一件事:过去一周,谁动过安全监控模块的源代码?”
小王愣了一下:“那个模块不是您亲自维护的吗?”
“对,但孙代表说,我们团队有人把代码泄露了。”
技术部里瞬间安静下来。
十几双眼睛看向我,有惊讶,有不安,有怀疑。
“陈总,”小王压低声音,“这种事不能乱说,我们团队都是跟了您两年的老人,不可能……”
“查日志。”我说,“所有访问记录,所有修改记录,所有导出记录,一小时内给我结果。”
“是。”
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打开电脑,登录服务器后台。
安全监控模块的访问日志,我自己也有一份备份。
快速浏览,过去七天,除了我自己的账号,还有三个访问记录:
· 小王:两天前,下午三点,查看了模块结构,时长两分钟。
· 测试工程师小李:一天前,上午十点,执行了一次单元测试,时长五分钟。
· 实习生小张:今天凌晨两点,下载了完整源代码包。
凌晨两点。
那个时间,我在医院,守着抢救室。
小张是三个月前进公司的,研究生刚毕业,聪明,肯干,但家庭条件不太好,母亲有慢性病,经常请假去医院。
我记得有一次他找我预支薪水,说医院催费,我批了。
如果涅槃找到他,用钱诱惑……
我拿起内线电话:“小王,让小张来我办公室。”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进来。”
小张推门进来。
他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黑眼圈很重。
看到我,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陈总,您找我?”
“坐。”
他坐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小张,”我看着他,“今天凌晨两点,你在公司?”
他身体僵了一下:“是……我在加班,修一个紧急bug。”
“什么bug?”
“图像识别模块的……边界条件问题。”他说得很快,但眼神飘忽。
“用我的权限,下载了安全监控模块的源代码?”
他脸色瞬间白了。
“陈总,我……”
“涅槃给了你多少钱?”我直接问。
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大,嘴唇开始发抖。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小张,”我放软了语气,“你妈妈的病,需要很多钱,我知道。但有些钱,不能拿。涅槃是什么公司,你了解过吗?”
他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
“他们……他们找到我,说只要拿到源代码,就给我五十万。”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妈下个月要手术,还差三十万,我没办法,陈总,我真的没办法……”
“代码给了吗?”
“凌晨给了。”他说,“但……但我留了一手,核心加密算法那部分,我给的是假代码。”
“真正的算法,我改了几个参数,他们就算拿到,运行起来也会出错。”
我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知道涅槃名声不好。”小张抬起头,眼泪流下来。
“所以我给了他们假的。”
“陈总,我对不起您,但我没想真的害公司。”
“我只是……只是需要钱救命。”
我看着他,这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在金钱和良心的夹缝里,选了最艰难的一条路。
“小张,”我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跟您预支过薪水了,不能再开口了。”他擦掉眼泪,“而且涅槃的人说,如果我不做,他们就找我妈妈的麻烦,我害怕……”
我拿起手机,给财务部打电话:“刘姐,从我私人账户转三十万到小张的工资卡,现在就要,原因写紧急借款。”
挂断电话,我看着小张:“钱我借你,以后从你薪水里慢慢扣,但今天的事,你要帮我做件事。”
“您说。”他眼睛亮了。
“联系涅槃的人,告诉他们,代码有瑕疵,需要当面调试。”
“约他们见面,地点我定。”
“您要见他们?”
“对。”我点头,“有些事,该当面说清楚了。”
小张犹豫了一下,点头:“好,我现在就联系。”
他拿出手机,走到窗边打电话。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天空阴沉,像要下雨。
一场酝酿了太久的雨,终于要落下来了。
而我要做的,是在暴雨来临之前,把该清理的清理干净,该保护的保护起来。
十分钟后,小张挂断电话。
“约好了,今晚八点,外滩悦榕庄顶楼酒吧。”
“对方说,只准您一个人去。”
“好。”我站起来,“你回去工作,今天的事,别跟任何人说。”
“陈总,”他叫住我,“您小心,涅槃那些人……看起来很不好惹。”
“我知道。”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还有,谢谢您,钱我一定还。”
“先照顾好你妈妈。”我说,“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走了,轻轻带上门。
我重新坐下,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
是林薇当年和涅槃签的协议复印件,周明帮我弄到的。
厚厚一叠,二十多页,充满了法律术语和模糊条款。
但在附录三,有一条用极小字体写的话:
“乙方(林薇)同意,在协议有效期内,接受甲方(涅槃)提供的所有医疗服务,包括但不限于药物治疗、生理监测、生物样本采集。如因治疗产生任何不良反应,甲方免责。”
免责。
所以他们敢给林薇用未批准的药物,敢在她身上做试验,敢在她出事时撇清关系。
因为早在三年前,她就在绝望中,签下了这份卖身契。
我把文件装进公文包。
今晚,我要带着它,去见见那些躲在幕后的医生。
看看他们到底,想从我们身上,拿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