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零七分。
抢救室的红灯还亮着。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三个小时了。
腿麻了,后背僵了,但不敢动。
好像只要我动一下,里面那个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护士匆匆走过的脚步声,还有远处病房传来的微弱呻吟。
夜间的医院像个巨大的生命体,在黑暗中均匀呼吸,吞吐着痛苦与希望。
周明中间出来过一次,手套上全是血。
他说出血点找到了,是卵巢上一个脆弱的血管瘤破裂,可能是药物刺激导致的。
子宫暂时保住了,但右侧卵巢损伤严重,可能要做部分切除。
“生育功能呢?”我问。
周明沉默了一下:“以后自然怀孕的概率……基本为零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还能说什么呢?她活着,这就够了,其他的,都是奢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都是公司同事发来的祝贺消息。
演示成功了,投资方很满意,老板说下周开庆功宴。
世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正常运转,只有我的时间停在了这里,停在抢救室门外。
我又想起她早上说的那个名字。
念安。
现在,念不了了,也安不了了。
凌晨两点二十三分,红灯终于灭了。
我立刻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扶着墙站稳时,门开了。
周明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满脸疲惫。
“怎么样?”
“命保住了。”他摘掉手套,“子宫保住了,右侧卵巢切了三分之一。出血止住了,但失血过多,还在输血。麻药没过,送ICU观察一晚。”
“我能看看她吗?”
“ICU不能进家属。”周明拍拍我的肩膀,“你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情况稳定了再转普通病房。”
“我在这儿等。”
周明看着我,叹了口气:“行吧,别熬坏了,护士站有毯子,自己去拿。”
他走了,我重新坐下。
毯子我没去拿,不冷。
或者说,冷的感觉已经麻木了。
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的生煎,B超单上的胎心,演示时的掌声,那条短信,她最后看我的眼神。
如果早上我没离开医院。
如果我没同意她转院。
如果我坚持陪着她做检查。
无数个如果在脑子里盘旋,每个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是我没保护好她。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陌生号码,但区号是上海的。
我接起来。
“陈默先生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客气。
“我是涅槃生物科技的公关总监,姓赵。”
“我们关注到您妻子——抱歉,前妻——”
“林薇女士在我们合作医院接受治疗时出现意外,深表遗憾。”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
“你们怎么知道她出事?”
“医院是我们的合作机构,有紧急事件通报机制。”对方语气自然。
“我们了解到林女士使用了我们提供的NeuroRegen药物,虽然该药物完全合规,但考虑到这次意外,公司决定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并给予人道主义补偿。”
“不需要。”我说,“你们离她远点就行。”
“陈先生可能对我们有些误会。”对方笑了,“我们只是想做点善后工作。”
“另外,听说您的天眼系统演示非常成功,祝贺您。”
“我们公司对医疗AI也很感兴趣,不知是否有机会合作?”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没兴趣。”我说完要挂电话。
“陈先生,”对方叫住我,“您前妻当年签署的合作协议里,有一项条款您可能不知道:她同意在必要时,配合我们进行后续生物样本采集。”
“考虑到她现在的情况,我们可能需要采集一些术后组织样本,用于研究药物安全性。”
“你们敢碰她试试。”我的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陈先生别激动,这都是合法合规的。”对方依旧从容。
“我只是提前告知。”
“当然,如果您愿意跟我们谈谈合作,这些都可以商量。”
“滚。”
我挂了电话,手在发抖。
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
他们知道一切。
知道林薇出事,知道我在哪里,知道我的项目成功了。
他们在合适的时间打来电话,提出合适的条件,一切都算计得刚刚好。
这绝对不是第一次。
张浩的出现,林薇的背叛,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现在串联起来,成了一个清晰的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
涅槃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林薇的基因数据。
他们要的是我。
我的技术,我的项目,我脑子里的一切。
而林薇,只是他们接近我的工具。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医院的应急灯在楼下空地上投出惨白的光。
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老谭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才接,声音带着睡意:“陈总?这么晚……”
“老谭,”我打断他,“帮我查涅槃生物科技,所有能查到的。”
“法人、股东、关联企业、诉讼记录、海外背景,一切。”
老谭清醒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盯上我了。”我说,“可能从一开始就盯上了。”
“明白。”老谭顿了顿,“需要几天时间。”
“尽快。”
“另外,”老谭说,“张浩那边有新消息。他上诉被驳回了,维持原判,七年。”
“但他父亲在活动,可能减刑。还有……他在狱中托人带话,说想见你。”
“不见。”
“他说,他知道涅槃的事。”老谭补充,“他说,如果你不见他,你会后悔。”
我沉默。
张浩和涅槃,会有联系吗?
“什么时候能见?”
“下周,看守所。”老谭说,“我安排。”
“好。”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累。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但不敢睡。
怕一睡着,就会梦见手术室里的血,梦见她苍白的脸,梦见那个还没来得及心跳就停止的小生命。
凌晨四点,护士出来告诉我,林薇醒了,但意识还不清楚。
ICU允许短暂探视,只能一个人,五分钟。
我穿上无菌服,戴上口罩帽子,跟着护士走进去。
ICU里很安静,只有各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林薇躺在最里面的床位,身上插满了管子。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很凉,但有了点温度。
“薇薇。”我叫她。
她慢慢转过头,看到我,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眼泪无声地涌出来,顺着眼角流进鬓发。
“孩子……”她用口型说。
我摇头。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流得更凶。
我在床边坐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她没躲,只是哭,没有声音,但肩膀在颤抖。
“对不起……”她终于发出声音,很轻,像叹息。
“不怪你。”我说,“医生说是个意外,血管瘤破了,谁也预料不到。”
“可是孩子……”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说,“你还有卵子冷冻,等身体好了,可以做试管。”
她摇头,眼睛依然闭着:“陈默,你走吧。”
我一愣。
“我配不上你。”她哭着说,“我毁了你的信任,毁了你的项目,现在连孩子都保不住。”
“我就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林薇,”我握紧她的手,“你听我说。过去的事,我们都有错。”
“但未来的事,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你不是灾星,你是我爱了十年的人。”
“就算恨过,那也是因为在乎。”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破碎的光。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身体。”
“其他的,交给我。”
“涅槃的事,张浩的事,所有麻烦,我都会解决。”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活着,好好活着。”
她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轻轻点头。
“陈默,”她小声说,“我疼。”
“哪里疼?”
“肚子,还有……心里。”
我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睡吧。”我说,“我在这儿。”
她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我坐在床边,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看着她苍白的脸。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以为走到了绝路,却发现还有路。
以为失去了所有,却发现还有可以守护的。
以为恨能盖过一切,却发现爱比想象中顽固。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我要做的,是守护这个脆弱的新开始,直到它足够强壮,能够自己面对风雨。
护士进来提醒时间到了。
我松开林薇的手,她睡得很沉。
走出ICU,脱掉无菌服。
走廊里已经有早起的病人家属在走动,有护工推着清洁车经过。
医院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走到护士站,借了纸笔,写下一张字条:
“我去处理点事,很快回来,你好好休息,等我。”
然后折好,交给护士:“麻烦等林薇醒了给她。”
“好。”
我走出住院部大楼。
清晨的空气很凉,带着露水的味道。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
手机响了,是助理:“陈总,今天上午十点有个投资方会议,您能参加吗?”
“能。”我说,“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我走向停车场。
生活还要继续。
工作还要做,房贷还要还,麻烦还要解决。
但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了。
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只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车子发动,驶出医院。
晨光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握紧方向盘,朝着公司的方向稳稳地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