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仁济医院B超室外的走廊挤满了人。
大多是孕妇,有的显怀了,有的还看不出来,但脸上都带着某种相似的期待和忐忑。
丈夫们陪在旁边,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小声说话,有的像我一样,盯着紧闭的检查室门,一动不动。
林薇进去二十分钟了。
按照正常流程,十分钟就该结束。
我看了眼手机,九点零七分。
周明刚才发来消息,说他联系的主任已经进去亲自看了,让我别着急。
怎么可能不着急。
走廊里充斥着各种声音:胎心监护仪规律的咚咚声,护士叫号的声音,孕妇压抑的呕吐声,还有……哭声。
是从检查室里传出来的,很轻,但听得真切。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医生,你再看看,再看看啊……”
然后是一个冷静的男声:“孕囊已经变形了,没有胎心,建议尽快清宫,拖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我别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递过来一支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又收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第一次陪老婆产检?”
“嗯。”我说。
“别紧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老婆怀老二的时候也出血,现在孩子都三岁了,皮得很。”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
检查室的门开了,林薇走出来。
她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报告单。我立刻起身走过去。
“怎么样?”
她把报告单递给我。
B超图像比上次那张清晰了一些,孕囊长大了点,1.9厘米,旁边多了一行字:“可见卵黄囊及原始心管搏动”。
“有心跳了?”我问。
“嗯。”她点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医生说胎心很弱,但确实有了,位置还是偏低,但比昨天好一点。”
我看着她哭,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至少,暂时落地了。
“可以转普通病房了。”她擦掉眼泪,“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稳定就可以出院,但要绝对卧床,至少一个月。”
“好。”我把报告单折好,放进口袋,“周明那边联系好了,下午我送你过去。”
“你今天不是有演示吗?”她看着我,“几点开始?”
“下午两点。”我说,“来得及。”
她摇头:“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去周明那儿,你回公司准备演示,那个很重要。”
“演示重要,你也重要。”
“陈默,”她抓住我的手,眼神认真,“我知道我闯了很多祸,也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处理。”
“但至少今天,至少这次,让我别拖累你。”
“你去把演示做好,那是你两年的心血,我这边……我自己能行。”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装满狡黠和爱意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疲惫和恳求。
她在试图弥补。
用她唯一能想到的方式:不再成为我的负担。
“好。”我终于点头,“但我送你到周明那儿再走。”
办理出院手续,收拾东西,打车去瑞金医院。
一路上林薇都很安静,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等红灯时,她忽然说:“陈默,如果孩子最后能健康生下来,我想叫它‘念安’。”
“念安?”
“嗯。”她转过脸看我,“思念的念,平安的安,纪念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也希望它一生平安。”
我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到瑞金医院时已经十一点。
周明亲自在门口等,带着我们去了生殖中心的高危妊娠病房。
环境比仁济好很多,单人单间,有独立卫生间,窗户朝南,阳光充足。
“条件有限,但比那边安静。”周明一边说一边翻看林薇的病历。
“下午会安排一个全面检查,重点查凝血功能和内分泌,你这情况,得用点猛药了。”
“会有危险吗?”林薇问。
“任何药都有风险。”周明推了推眼镜,“但不用药,风险更大,你得信任我们。”
林薇点头。
安顿好后,周明把我拉到走廊。
“涅槃的事,我查了更多资料。”他压低声音。
“这家公司明面上做医疗大数据,暗地里一直在收集亚裔人群的基因样本。”
“国际上有几个案子,告他们未经同意使用患者数据做商业分析,但最后都庭外和解了。”
“他们拿林薇的数据能做什么?”
“很难说。”周明摇头,“但既然他们连你工作的信息都问,目标可能不止是医学研究。”
“陈默,你在的行业……是不是有很多商业机密?”
我感觉后背发凉。
“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想通过林薇接近我?”
“不排除这个可能。”周明表情严肃,“尤其你现在手里有天眼系统这种级别的项目,医疗影像识别和基因数据分析,在技术底层是相通的。”
“我会小心。”
“还有,”周明顿了顿,“林薇吃的那些助孕药物里,有一种成分比较特殊,叫NeuroRegen。”
“这药在国内还没批,是涅槃自己研发的。”
“理论上能改善卵巢功能,但副作用……可能包括记忆紊乱和情绪波动。”
我终于明白了。
林薇那些反复的情绪,那些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状态,可能不全是心理原因。
“这药能停吗?”
“我已经换了方案。”周明说,“但需要时间代谢,这段时间她情绪可能还是不稳定,你多担待。”
我看了眼病房的门,点点头。
离开医院时已经十二点半。
我打车回公司,路上给助理发消息:“演示按原计划,我一点半到。”
手机震动,是林薇发来的:“到了吗?”
“在路上。”
“别担心我,好好演示,加油。”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很久没有收到她的加油了。
上一次,还是我升总监的时候,她在家里做了蛋糕,上面用奶油歪歪扭扭写着老公最棒。
那时候的我们,以为人生会一直向上。
现在才知道,人生不是上坡路,是过山车。
一点二十,我踏进公司。
前台小杨看见我,眼睛一亮:“陈总!您可算来了!李总刚才找您三次了。”
“知道了。”
我径直走向会议室。
技术团队都在,十几个人围坐在长桌边,每个人面前都开着笔记本电脑。
空气里有咖啡和紧张混合的味道。
“陈总!”小王站起来,“彩排了一遍,基本没问题,但云服务器那边反馈,演示时可能会有瞬时流量高峰,担心承载不住。”
“备用的本地服务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但数据同步需要时间……”
“用增量同步,演示前两小时启动。”我脱下外套,走到白板前,“把架构图再画一遍,重点标出容灾节点。”
会议室里瞬间忙碌起来。
我一边听汇报一边在白板上写画,大脑在高速运转。
如何应对突发流量,如何保证数据一致性,如何展示核心算法的优势……
这些技术问题像一个个已知的数学题,我擅长解决。
不像人生。
人生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最优解,只有不断试错,和承担后果。
两点差十分,老板李总进来了。
“陈默,”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我说,“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他扫了一眼会议室,“今天来的人分量很重,除了董事会,还有几家潜在投资方。”
“天眼系统能不能一炮打响,就看今天了。”
“明白。”
两点整,演示开始。
我站在会议室前端,背后是巨大的投影屏幕。
台下坐着二十几个人,有熟悉的董事会成员,也有几张陌生的面孔。
空气很安静,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
“各位下午好。”我按下遥控器,第一页PPT亮起。
“今天我将向大家展示天眼系统,一个基于深度学习的新一代医疗影像分析平台。”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我讲了架构设计,算法原理、测试数据、商业前景。
语言流畅,逻辑清晰,偶尔穿插几个技术笑话,引得台下轻笑。
一切都像排练过无数次那样完美。
直到问答环节。
一个穿灰色西装的投资人举手:“陈总,我注意到系统在早期肺癌筛查上的准确率达到了98.7%,这个数据很惊人。”
“但我想知道,如果输入的数据质量有问题,比如影像模糊,或者有伪影,系统如何保证不误判?”
“好问题。”我调出一页技术细节,“我们引入了多模态校验机制。”
当系统检测到输入数据异常时,会启动三个层面的验证:
第一,像素级噪声分析。
第二,解剖结构合理性校验。
第三,与患者历史影像对比。
任何一个层面不通过,系统都会标记低置信度,建议人工复核。”
“那如果……”投资人顿了顿,“如果有人故意篡改输入数据呢?比如,为了骗取保险或者逃避诊断?”
会议室安静下来。
这是个敏感问题,但很现实。
“我们有数字水印和区块链存证。”我说,“每一份进入系统的影像都会被打上时间戳和医院签章,任何篡改都会留下痕迹。”
“而且,系统内置了对抗样本检测模块,专门防止这类攻击。”
投资人点头,似乎满意了。
但就在这时,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陈先生,林薇女士在检查时出现剧烈腹痛,已送抢救室,请速来瑞金医院,周明医生。”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手指瞬间冰凉。
但脸上表情没变。
我甚至对提问的投资人微笑了一下,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另一个董事会成员举手,问了一个关于商业落地的细节。
我回答着,语速平稳,但脑子里全是那条短信。
腹痛,抢救室,周明。
怎么会突然恶化?
明明上午还好好的。
是药物反应?
还是涅槃动了手脚?
“陈总?”小王在旁边小声提醒,“该总结部分了。”
我回过神,看向台下。
二十几双眼睛盯着我,等着最后的结论。
深吸一口气,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总之,天眼系统不仅是一个技术产品,更是我们对医疗未来的承诺。”
我按下最后一页PPT,屏幕上出现一行大字。
“用AI,守护每一份健康。”
掌声响起。
我鞠躬,下台。
后背已经湿透。
李总走过来,满脸笑容:“讲得好!投资方那边反馈很积极,有几个已经表示有兴趣深入谈。”
“谢谢李总。”我说,“我有点急事,得先走。”
“行,你去忙。”他拍拍我,“今天辛苦了。”
我抓起外套和手机,冲出会议室。
电梯下行时,我才拿出手机,回拨那个陌生号码。
“喂?”是护士的声音。
“我是陈默,林薇的家属,她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室。周医生让您尽快过来。”
“具体什么情况?”
“初步判断是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合并内出血,情况比较危急,可能需要紧急手术。”
手术。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胸口。
“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电梯门开了。
我冲出去,跑到路边拦车。
下午三点,出租车难打。
我一边等一边给周明打电话,无人接听。
终于拦到一辆车,我报出医院地址:“师傅,麻烦快点,救命的事。”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
我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可笑。
一个小时前,我还在会议室里谈论着如何用AI守护健康。
一个小时后,我最在乎的人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
技术能解决很多问题。
但解决不了人心,解决不了意外,解决不了命运突然的转向。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林薇的号码。
我立刻接起来:“薇薇?”
电话那头传来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陈默……孩子……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你别怕,我在路上。”我握紧手机,“周医生在吗?”
“他在……他说要手术,但手术也有风险……陈默,我好怕……”
“不怕。”我说,“我马上到。你听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听见了吗?”
“嗯……”她哭出声,“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你没有。”我说,“你什么都没做错,这只是……意外。”
“如果孩子没了……”
“那也没关系。”我打断她,“你还活着,这就够了。”
“林薇,你听好,我要你活着,其他都不重要,明白吗?”
她在那头抽泣,说不出话。
“等我。”我说完,挂了电话。
车子在高架上飞驰。
夕阳开始西斜,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很美,美得残忍。
我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第一次见她时她递过来的纸条,婚礼上她笑得像傻子,我们挤在小出租屋里吃泡面,她半夜给我煮醒酒汤,她哭着跪在地上说对不起,她今天早上说孩子叫念安……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原来就算恨过,怨过,痛过,到头来最怕的,还是失去。
“师傅,”我睁开眼,“能再快一点吗?”
“已经很快了,老板。”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医院那边是亲人?”
“我妻子。”我说,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妻子。
在法律上已经不是了。
但在心里,好像从来都是。
车子终于驶进医院大门。
我扔下一百块钱,没等找零就冲下车,直奔抢救室。
走廊里,周明站在门口,白大褂上沾着血迹。
“陈默。”他看见我,表情凝重,“情况不太好,内出血量很大,血压一直在掉,必须马上手术,但手术中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为了保命,要切除子宫。”周明说得很快,“这是最坏的情况,但必须让你知道。”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孩子呢?”
“已经……没有胎心了。”周明低下头,“B超显示,孕囊破裂,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靠在墙上,才没让自己倒下。
“手术同意书,我签。”我说,“但求你一件事。”
“你说。”
“尽量保住她的子宫。”我看着周明的眼睛。
“她还年轻,她以后可能还会有孩子,就算不能,她也需要完整的身体,去面对以后的人生。”
周明沉默了几秒,点头:“我尽力。”
护士拿来同意书,我签下名字。
手很稳,字迹清晰,像签过的无数份技术合同。
但这一次,签的是我爱的人的一部分未来。
“我能进去看她一眼吗?”我问。
“只能一分钟。”
我走进抢救室。
林薇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色白得像纸。
看见我,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冷得像冰。
“不怕。”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等你出来,我们重新开始。”
“这次慢慢来,像你说的,从朋友开始。”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孩子……”她用口型说。
“不重要。”我擦掉她的眼泪,“你最重要。”
护士走过来:“家属,该出去了。”
我最后握了握她的手,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正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像要把我的样子刻进记忆里。
然后,抢救室的门关上了。
红灯亮起。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那盏红灯,第一次知道等待可以这么漫长,这么安静,这么绝望。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城市灯火渐次亮起。
又一个夜晚开始了。
而我要做的,只是坐在这里,等一扇门的打开,和一个不知道会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