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雾气从每一个阴影角落渗出,悄无声息地漫过田埂,爬上山坡,朝着孤悬在夜色中的别院合围而来。
那不是自然的夜雾,雾气中翻滚着怨念。
是死气与邪术催动的恶意。
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黄、衰败,连夏虫的鸣叫都彻底绝迹。
别院里的灯火,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灰雾包围下,显得无比微弱。
“所有人,闭紧门窗!守住各自位置!没有命令,不许出来!”
陈锋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带着钢铁般的决绝。
他带来的十几名亲兵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老兵,此刻虽面色凝重,却无一人退缩,迅速据守各处门窗,院墙缺口,枪口对外,尽管他们知道,面对这种东西,子弹未必有用。
白景轩被两名亲兵搀扶着,站在主屋门前的石阶上。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披风,尽管脸色不太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依旧扫视着院外越来越浓的雾气。
苏挽挽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望着那翻涌的灰雾。
她的脸色比白景轩好不了多少,与胭脂沟通的消耗尚未恢复,此刻又感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庞大阴邪压力,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她能看到更多。
灰雾之中,影影绰绰。
有模糊扭曲,肢体不全的人形影子,那是游荡的无主孤魂,被邪术强行拘来。
有体型怪异散发着野兽般嗜血气息的兽形灵体。
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由纯粹怨念和恶意凝结成的暗影。
它们拥挤着,推搡着,发出只有苏挽挽这类人才能听见的嘶嚎与呓语。
而在这些被驱策的卒子后方。
雾气的更深处。
她感觉到两股更强大更邪恶的意志。
阴冷狡诈如毒蛇,属于罗半仙。
贪婪怨毒如豺狼,属于白三爷。
他们来了,就在雾中,操控着这一切。
苏挽挽低声说道:“他们以邪阵驱役百鬼,又以胭脂姑娘的残魂和此地天然阴脉为引,将目标牢牢锁定在此处和你身上。”
“硬碰硬,我们撑不住,必须破阵,或者……斩断源头。”
“如何破?”白景轩言简意赅。
“阵眼必然在罗半仙所在之处,受重重保护。”
“斩断源头……需要同时中断他对百鬼的驱策,以及解除胭脂姑娘魂魄上的禁锢和与你的联系。”
苏挽挽快速说道,脑中将家传残卷中关于类似邪阵的零星记载和眼前情况结合。
“我需要时间,也需要……靠近胭脂姑娘殒命之处或者她执念最深之物的帮助,尝试强行超度或安抚她,减弱阵法对你的锁定。”
“同时,必须有人干扰罗半仙,不让他全力维持阵法。”
“陈锋!”白景轩喝道。
“在!”
“你带一半人,守住主屋和侧翼,无论如何,不得让那些东西冲进来伤害无辜,和苏姑娘需要的东西。”白景轩语速极快地吩咐,随即看向苏挽挽,目光深沉。
“你需要多久?在哪里做?”
“后院柴房旧址感应最强,一炷香的时间。”苏挽挽估算了一下,这是极限。
“好!我给你一炷香。”白景轩从怀中掏出那枚他一直贴身佩戴的祖传玉佩。
那是一块上好的血玉,雕着睚眦,据说是某位先祖从古战场所得,蕴含极强煞气和杀伐之气,寻常鬼怪避之不及。
“这个你拿着,或许能护住你片刻。”
苏挽挽一愣,感受到玉佩上传来磅礴而灼热的气息,与白景轩身上的煞气同源,却更为古老霸道。
这对他此刻抵御体内邪气和外部阴气都至关重要。
“爷,这……”
“拿着。”白景轩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她手心。
“一炷香后,若你未成,或我未能干扰那妖道,我们便只有死战一途。”
他顿了顿,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声音压低。
“尽力即可,不必强求。若事不可为……自己寻机逃走。”
苏挽挽心头一震,握紧了手中温润又灼烫的玉佩,重重点头:“爷也小心。”
她没有再耽搁,转身就朝着通往后院的角门跑去。
陈锋立刻指派两名最沉稳的老兵紧随保护。
白景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翻腾,对剩下的亲兵和走到他身边的陈锋道:“我们出去。”
“爷!您的身体!”陈锋急道。
“待在里面,只是等死。”白景轩眼神冷厉。
“我的血,我的煞气,对那些东西或许还有点用。”
“至少,能把那缩在雾里的老鼠引出来。”
他抽出腰间的配枪。
这枪跟随他多年,饮血无数,枪身都泛着一层暗沉的煞光。
又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一柄上了刺刀的步枪。
“开门。”
沉重的院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瞬间,饱含恶意的灰雾如同找到了突破口,猛地向内涌来!
雾气中,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和利爪般的阴影率先扑出!
“砰!砰!”
白景轩抬手就是两枪,子弹穿透雾气,击中阴影,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和几声凄厉的尖啸。
那几道影子瞬间淡化了不少!
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开火,枪口喷吐火光,暂时遏制了第一波冲击。
“跟我来!目标,雾气中心,找到那妖道!”白景轩低喝一声,率先踏出院门,冲入浓雾之中。
陈锋和几名亲兵紧随其后。
枪声、嘶吼声、金属破风声、以及某种东西被撕裂的怪异声响,立刻在院门外激烈地爆发开来。
苏挽挽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心脏揪紧,但她脚步不停,很快来到后院那间破败的柴房前。
这里阴气更重,灰雾已经弥漫到膝盖高。
她让两名老兵守在柴房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柴房内蛛网密布,灰尘呛人。
她快速用脚扫开一片空地,将带来的香烛点燃,又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放在正中,旁边摆上一碗从听松院带来沾染过胭脂气息的井水。
最后,她将白景轩给的血玉玉佩放在自己身前。
她盘膝坐下,双手交叠,闭上眼睛,开始全力调动自己那一直被她刻意封印的感知能力。
这一次,不是被动的接收,而是毫无保留的主动释放和探寻。
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风灯,苏挽挽的灵觉以她为中心,向着四周,尤其是向着与胭脂残魂共鸣的方向,蔓延开去。
外界的厮杀声、鬼哭狼嚎声渐渐远去、模糊。
她看到了被禁锢在柴房这个空间节点上,不断重复死亡瞬间痛苦的红衣残影。
她看到了以别院为中心,由灰雾和邪咒勾画出的巨大邪恶阵法网络。
她看到了阵法核心处,罗半仙正盘坐在一个简易的法坛后,手持桃木剑和招魂铃,念念有词,全力维持着阵法和驱役百鬼。
而在罗半仙身边不远,白三爷躲在一棵大树后,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木偶,木偶身上缠绕着头发,心口钉着一根细针。
那是更恶毒的诅咒媒介!
苏挽挽将意念集中在胭脂的残魂上。
她不再试图对话,而是将自己的灵觉化作最柔和的光,包裹住那道充满痛苦和怨恨的红色影子。
她低声吟诵起记忆中最为古老,也是最为平和的一段安魂咒文。
同时,她引导着血玉玉佩中那股灼热霸道的煞气,去切割那些缠绕在胭脂魂魄上的黑色禁锢符咒。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危险的过程,稍有不慎,不仅会伤及胭脂本就脆弱的残魂,也可能引起罗半仙的激烈反扑,甚至遭到邪阵力量的反噬。
柴房外,两名老兵背靠背,枪口不断喷火,将试图靠近的雾中阴影击退。
但阴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凝实,他们的子弹开始不够用,刺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却也难免被冰冷的阴气侵蚀,动作开始迟缓。
院门外的主战场更为惨烈。
白景轩如同煞神,带着亲兵在雾中左冲右突。
他的枪法极准,每一颗子弹都附着着他自身的煞气,对邪灵伤害显著。
刺刀挥舞间,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惨烈杀气,也能劈散靠近的阴影。
但他胸口伤势被引动,嘴角开始溢血,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身边的亲兵已经倒下了两个,被阴影拖入浓雾深处,发出短促的惨叫后便没了声息。
陈锋眼睛都红了,拼死护在白景轩身侧。
“他在那里!”白景轩目光如电,透过雾气缝隙,看到了远处法坛后罗半仙隐约的身影,他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呼啸而去,却在接近法坛时被一层无形的灰黑色屏障挡下,溅起一圈涟漪。
罗半仙受到干扰,猛地转头看向白景轩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和狠毒。
他手中桃木剑一指,更多的灰雾和狰狞鬼影朝着白景轩几人蜂拥而去,压力陡增!
柴房内,苏挽挽嘴角也溢出了一缕鲜血。
强行破解邪术禁锢遭到了反噬,同时,她能感觉到白景轩那边岌岌可危的处境。
时间不多了!
她立马咬破舌尖,一股腥甜涌上,剧痛让她精神再次一振。
随后她将蕴含着自身精血和更强灵力的一口真阳涎,混着古老的安魂咒言,朝着胭脂残魂和那些黑色符咒喷去。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在苏挽挽灵觉中响起。
缠绕在胭脂魂魄上最核心的一道黑色符咒,崩碎了!
红衣残影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眶中,那微弱的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
无数的记忆和情感。
如生前的欢愉、对九夫人的感激、被胁迫的恐惧、死亡的痛苦、长达数年的怨恨与禁锢汹涌而过,然后……开始缓缓平复。
那道残魂,朝着苏挽挽的方向,做出了一个充满感激与释然的福礼动作。
随即,红色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褪去了所有沉重色彩的蝴蝶,执着与怨恨消散,只剩下淡淡的哀伤和解脱,开始缓缓上升,直至消散。
在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
一道信息传入了苏挽挽的脑海。
是关于罗半仙和白三爷勾结的更多细节,以及那邪阵一个并非核心、却关乎阵法流动顺畅与否的薄弱节点的方位。
几乎在胭脂解脱的同时,苏挽挽明显感觉到,那锁定别院,尤其是锁定白景轩的邪恶引力,减弱了至少三成。
院外,正操纵鬼影猛攻白景轩的罗半仙身体一震,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手中的招魂铃声音都乱了一瞬。
阵法出现了滞涩!
白景轩压力一轻,立刻抓住机会,不顾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朝着罗半仙的方向猛冲了几步,抬手又是数枪,打在法坛周围的屏障上,涟漪剧烈波动!
“就是现在!”
苏挽挽猛地睁开眼,抓起地上的血玉玉佩,冲出柴房,对那两名快要支撑不住的老兵喊道:“跟我来!去东南角,离那棵歪脖子柳树三十步的地方!”
她根据胭脂最后提供的讯息,朝着感知中的阵法薄弱节点冲去。
两名老兵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她神情决绝,也咬牙跟上。
雾气翻涌,鬼影重重。
苏挽挽将血玉玉佩举在身前,玉佩散发出灼热的血光,竟逼得靠近的灰雾和低级鬼影纷纷退避。
她不顾灵觉透支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拼命奔跑。
找到了!
东南角,一片看似平常的荒草地。
但在她眼中,那里的地面正隐隐透出邪阵运转的暗红色纹路,纹路在此处有一个不自然的黯淡点。
就是这里!
苏挽挽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玉佩,朝着那片地面纹路最黯淡的中心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以煞破邪,以正克阴,给我——破!”
“砰!!!”
玉佩触地的瞬间,并未碎裂,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血光!
那光芒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烧穿了地面那层无形的邪阵纹路。
玉佩中蕴含白家先祖征战沙场的滔天煞气与杀伐意志,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以落点为中心,一道血红色的冲击波呈环形猛烈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灰雾似遇到骄阳的冰雪,迅速消融。
那些被驱役的低级鬼影在血光中凄厉尖叫,纷纷化作青烟消散!
更远处的鬼影也阵型大乱,失去了统一指挥!
整个邪阵,剧烈地动荡起来,运转瞬间出现了巨大的破绽和混乱!
“噗——!”
远处的罗半仙如遭重击,再次狂喷鲜血,手中的桃木剑突然断成两截,法坛上的器物噼里啪啦炸开一片!
他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气息萎靡。
“怎么回事?!”
躲在大树后的白三爷惊骇地看着周围迅速变淡的雾气和混乱的鬼影,手里那个诅咒木偶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白景轩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阵法的混乱和罗半仙的反噬,让围攻他们的鬼影力量大减,行动迟缓下来。
“陈锋!擒贼先擒王!”白景轩厉喝一声,强提一口气,朝着法坛和罗半仙的方向猛扑过去。
同时,陈锋和剩余的两名亲兵怒吼着跟上,刺刀寒光闪烁,将沿途稀薄的鬼影绞碎!
罗半仙眼见白景轩杀气腾腾地扑来,阵法被破,自身反噬重伤,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掏出一张符纸往身上一拍,身影变得模糊,就想借着残存的雾气遁走。
“想跑?!”白景轩眼神冰冷,抬手,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子弹!
“砰!”
子弹穿过稀薄的雾气,精准地打在罗半仙刚刚变得模糊的右腿上!
“啊!”罗半仙惨叫一声,遁术被打断,踉跄倒地。
陈锋等人已经冲到了近前,刺刀和枪托毫不犹豫地落下,将罗半仙死死制住,捆了个结实。
白三爷见大势已去,罗半仙被擒,吓得转身就想往更深的林子里跑。
“三叔,这么晚了,想去哪儿?”白景轩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白三爷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景、景轩,你听三叔解释,都是这妖道蛊惑我……”
白景轩懒得听他废话,对陈锋使了个眼色。
陈锋立刻带人上前,将瘫软在地的白三爷也捆了起来。
随着罗半仙被擒,邪阵核心被破,残存的雾气加速消散,那些未被彻底消灭的鬼影也失去了控制,有的茫然徘徊,有的发出解脱般的叹息,渐渐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东方天际,露出了一线鱼肚白。
漫长而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苏挽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血玉玉佩的光芒缓缓收敛,周围邪气尽去,天空泛白,身体一软,向后倒去。一直跟着她的两名老兵连忙将她扶住。
白景轩捂着胸口,在陈锋的搀扶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被制服的白三爷和罗半仙,眼中寒光一闪,随即目光落在虚弱不堪几乎站不稳的苏挽挽身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
晨光微熹,照在她苍白却异常干净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带着疲惫的阴影。
白景轩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迫使她看向自己,力道却不重。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复杂,褪去了杀伐的戾气,只剩下审视与探究,以及一丝极难察觉,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明了的悸动。
“现在。”
他开口,声音因为伤重和一夜激战而沙哑无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告诉我,苏挽挽,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挽挽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意识都有些模糊,闻言,却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丝不同于往日任何乖巧或畏惧、却带着点狡黠和释然的笑容。
她眨了眨眼,气若游丝,却清晰地说道:
“您的丫鬟呀,爷。”
她顿了顿,看着白景轩骤然加深的眸色,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弱调侃:
“就是……稍微能见点鬼。”
晨风拂过,带来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吹散了最后一缕血腥与阴霾。
远处,被捆住的白三爷面如死灰,罗半仙萎靡在地。
陈锋正指挥着幸存的士兵打扫战场,收敛同伴遗体。
新的麻烦、家族的清理、伤势的疗愈、还有那似乎刚刚揭开一角的、更广大的灵异世界……一切都还悬而未决。
但至少此刻,阳光刺破了云层,照亮了并肩而立的两人,在满地狼藉中,投下两道长长短短、却似乎已然交织在一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