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景轩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和极其轻柔的擦拭动作弄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痛和沉重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更深处则是一种仿佛要将骨髓都冻僵的寒意,盘踞不去。
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脑海里残留的片段。
宴会的喧嚣、黑针袭来的冰冷、濒死的窒息。
以及……
那个小丫鬟染血的手指和古老的咒言。
他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渐渐聚焦在头顶陌生的承尘上。
“爷,您醒了。”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白景轩微微偏头,看到了苏挽挽。
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看上去比他这个伤患还要虚弱几分。
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他醒来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垂下,恢复了惯常的低眉顺眼。
只是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少了些刻意隐藏的惶恐,多了几分沉重的了然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平静。
“这是哪里?”白景轩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
“是城外,我们白家的一处别院,很僻静。”
回答他的不是苏挽挽,而是从门口走进来的副官陈锋。
陈锋脸色凝重,眼下带着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走到床边,先仔细看了看白景轩的脸色,才继续道:“昨晚宴会之后,情况混乱,苏姑娘说您中的不是寻常毒或伤,不宜移动颠簸,更不宜回府惊动太多人。”
“属下便自作主张,带亲信护送您来了这里。”
“大夫来看过,只说脉象奇诡,气血大亏,邪寒入体,开了些温补的方子,但……”
陈锋看了一眼沉默的苏挽挽,没再说下去。
意思很明显,普通大夫束手无策。
白景轩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挽挽:“昨晚,怎么回事?”
该来的终于来了。
苏挽挽放下手中的布巾,起身,退后两步,然后对着床榻,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这个举动让陈锋愣了一下。
白景轩眉头微蹙,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奴婢苏挽挽,欺瞒主子,自知罪该万死。”
苏挽挽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不再有往日那种刻意的颤抖和怯懦。
“奴婢……天生异瞳,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感知阴邪之气。”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白景轩审视的视线。
“那夜在听松院,奴婢确实看见了那位穿红衣的姑娘。”
“昨晚在宴会,奴婢也看到了有人以邪术催动恶气,凝聚成针,暗算爷。”
“情急之下,不得已以家传的笨法子,暂时压制了那邪气。”
她语速平稳,将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此时,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家传?”白景轩捕捉到这个字眼,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迫人的压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奴婢就是苏挽挽,浏阳乡下一个普通农户的女儿,母亲早亡,因欠债卖身入府,身契清白,陈副官可以详查。”苏挽挽回答得不卑不亢。
“这能见鬼的本事,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并非所学。”
“至于那止血驱邪的符咒和口诀……”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茫然和痛楚。
“是奴婢幼时恍惚听一个路过村子的疯婆子念叨过,不知怎的就记住了,昨夜情况危急,福至心灵,便试了试,奴婢也不知具体来历。”
半真半假。
能力是天生的,符咒来历推给虚无缥缈的疯婆子,将自己从一个可能的细作或别有用心者,定位成一个身怀异禀,偶然卷入的孤女。
这是她在昏迷的白景轩被送来别院路上,反复思量后决定的策略。
全盘托出能力,但模糊其传承,以示坦诚,也降低威胁性。
白景轩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他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衡量她的价值,以及……危险性。
“你说那红衣女子,一直在听松院?”他换了个问题。
“是。”
“每夜子时左右,会在爷床头……梳头。”
苏挽挽如实道:“她身上怨气很重,但似乎被什么限制着,无法真正伤害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的存在,像是一个标记,或者……一个引子。”
苏挽挽斟酌着词语:“她身上散发出的阴气,与爷您本身的一种……嗯,特殊气息混杂,更容易吸引和汇聚外界的恶意邪祟。”
“昨晚宴会上那邪术,能如此精准地锁定爷,恐怕也与她有关。”
她没有提及照片和记忆碎片的事情,那涉及白府更深层的隐秘,现在还不是时候。
白景轩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敲了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昨晚出手的人,你看清了?”
“那个罗半仙是施术者,但……”苏挽挽犹豫了一下。
“奴婢感觉,那邪术的力量源头,以及操控宴会场上那些恶气丝线的,似乎不止他一人。”
“白三爷……他靠近时,奴婢看到他袖中有不寻常的符纹,且他身上有与那邪术同源的气息。”
“三叔……”白景轩眼中寒光一闪,旋即隐去。
他对此似乎并不十分意外。
“看来,有人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语气平淡,却杀机暗藏。
陈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久经沙场,不怕真刀真枪,但对这些神神鬼鬼、家族内部的阴私手段,却感到一阵寒意。
“爷,您的身体……”陈锋担忧道。
白景轩尝试动了一下,立刻牵扯到胸口的伤,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那阴邪之气虽然被暂时压制,但依然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在他的心脉附近,不断侵蚀他的生机和元气。
苏挽挽见状,低声道:“奴婢的笨法子,只能暂时困住那邪气三日。”
“三日之内,必须找到化解之法,或者……除掉施术的源头。”
“否则,邪气反噬,恐怕……”
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很清楚。
白景轩看向她:“你能化解?”
苏挽挽摇摇头:“奴婢不知那邪术具体路数,强行化解,恐适得其反。”
“但……”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了几分。
“奴婢或许可以试着与那位红衣姑娘沟通,她既是这局中的一环,或许知道些什么,若能化解她的执念,断了这个引子,对爷的伤势和安危,或许都有助益。”
与鬼沟通?陈锋听得脊背发凉。
白景轩却只是略一沉吟,便道:“你需要什么?”
“一处安静阴气稍重但不至于失控的地方,最好是她生前常去或……殒命之处。”
苏挽挽道:“还需要一些香烛、清水,以及……一件与她有密切关联的旧物。”
她想到了那张照片,但没有直接说。
白景轩对陈锋吩咐:“去准备香烛清水,旧物……”
他看向苏挽挽,“你知道该找什么?”
苏挽挽垂下眼:“奴婢……或许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线索。”
她指的是书房暗格里的照片,但需要白景轩的允许或亲自去取。
白景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道:“陈锋,你陪她回听松院取东西,小心些,别惊动旁人,尤其是三房那边。”
“是!”陈锋应下。
“至于你,”白景轩对苏挽挽说,“若你真能问出什么,助我过了此劫……”
他停顿了一下,“我白景轩从不亏待有用之人,也绝不放过欺我、害我之人,是敌是友,你好自为之。”
这是警告,也是承诺。
苏挽挽心中一凛,再次俯身:“奴婢明白。”
她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需要借助白景轩的势力保护自己查明真相。
无论是女鬼的,还是可能与自己身世有关的内容。
而白景轩需要她的能力来对抗暗处的邪术和鬼祟。
这是一个建立在危险和相互需要之上的脆弱同盟。
当天傍晚,陈锋便带着苏挽挽悄悄潜回了听松院。
院子依旧寂静冷清,下人们都被刻意支开了。
苏挽婉在陈锋警惕的注视下,从书房暗格里取出了那张泛黄的照片。
拿着照片的瞬间,又有一些碎片化的画面和情绪涌上心头,但比上次温和了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用干净帕子包好。
随后,她在陈锋的协助下,根据之前记忆碎片里的场景和对阴气的感应,竟然真的在白府后院一个几乎被废弃的角落,找到了一间破旧的柴房。
柴房年久失修,门锁锈蚀,里面堆满灰尘和杂物,但一靠近,那股熟悉,混合着绝望和悲伤的阴冷气息便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了。
他们没有声张,悄悄返回别院。
夜深人静,别院最偏僻的一间厢房被布置成了临时的法坛。
一张旧桌,上面摆着一碗清水,三柱线香,以及那张用帕子垫着的照片。
窗户紧闭,烛火在空气中静静燃烧,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苏挽挽让白景轩坐在离桌子稍远一点的椅子上,陈锋则持枪守在门口,神情紧张。
她自己站在桌前,先对着清水和照片默默祝祷了几句,然后点燃线香。
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向上,在到达房梁附近时,却开始诡异地盘旋扭结在一起。
房间里的温度,开始明显下降。
苏挽挽闭上眼,双手轻轻按在照片两侧,集中精神,低声唤道:“胭脂姑娘……胭脂姑娘……若有未了之愿,不妨现身一说……”
香头的红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明明灭灭。
烛火突然猛烈地摇曳起来,拉长的影子张牙舞爪。
放在桌子中央的那碗清水,无风自动,表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一个模糊暗红色的轮廓,渐渐在袅袅青烟和晃动的光影中凝聚。
先是若有若无,接着越来越清晰。
还是那身褪色的红旗袍,湿漉的长发,颈间狰狞的勒痕。
红衣女鬼胭脂,出现在了桌前。
她空洞的眼眶,先是看向桌上的照片,停留了许久,身体微微颤抖。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面向苏挽挽。
这一次,苏挽挽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她看到,那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不再是纯粹的漆黑和怨毒,多了几分迷茫和……哀戚。
“胭脂姑娘,”苏挽挽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对不对?你也知道,有人想利用你,害九爷,对不对?”
女鬼的身影微微波动,没有回答,但空气中却开始弥漫开悲伤和恐惧的情绪。
苏挽挽继续引导:“告诉我们,是谁?是白三爷吗?还是那个罗半仙?或者……还有别人?”
听到白三爷和罗半仙的名字,女鬼的身影猛地一震,周身的阴气瞬间变得剧烈而混乱。
一股强烈的怨恨和恐惧扑面而来!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但与此同时,一些更加清晰的画面碎片,却顺着苏挽挽与她之间无形的连接,强行涌入了苏挽挽的脑海!
· 年轻的胭脂,穿着戏服,在台上唱戏,台下主座坐着一位面容温婉与白景轩有几分相似的贵妇人,含笑点头。
· 昏暗的厢房,白三爷带着令人不适的笑容逼近,手里拿着一个白瓷小瓶。
· “……伺候好九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这药,让她安安稳稳病下去……”
· 挣扎,药瓶被打翻。
· 柴房!麻绳套上脖颈!挣扎的红影!视野最后,是白三爷冷漠的脸,和旁边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模糊影子
· 无尽的黑暗和冰冷,还有一道无形的符咒打入体内,将魂魄禁锢于此,日日夜夜,重复着梳头的动作,怨念被不断抽取、滋养……
“是白三爷!还有那个罗半仙!”苏挽挽猛地睁开眼,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脱口而出。
“他们害死了你!还想用你的魂魄做引子,害九爷!为了……为了当年的九夫人?还有白家的权柄?”
女鬼胭脂仿佛用尽了力气,身影剧烈地波动着,几乎要散开。
她朝着白景轩的方向,艰难地弯下了腰,做了一个类似叩首的动作。
无声的悲泣在空气中回荡。
然后,她的身影渐渐变淡,消散,只留下桌上那三柱即将燃尽的线香,和一碗已经静止的清水。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但那沉重的真相带来的寒意,却比鬼魅本身更让人心头发冷。
白景轩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露。
母亲病逝的真相,多年来屡遭暗算的根源,家族内部的血腥倾轧……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陈锋也是满脸震惊和愤怒。
苏挽挽虚脱般地扶住桌子,大口喘气。
与鬼魂直接沟通,读取如此强烈的死亡记忆,对她的消耗极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陈锋安排在外围警戒的士兵。
“报告!城内传来急报!”士兵的声音带着紧张。
“白三爷那边有异动,他名下的几处产业和宅邸,傍晚时分都有生面孔进出,似乎在搬运什么东西!”
“还有……我们安排在罗半仙住处附近的眼线回报,半个时辰前,罗半仙带着几个徒弟,携带着大量法器,偷偷出城,方向……似乎朝着咱们别院这边来了!”
“但他们在十里外的乱葬岗附近失去了踪迹!”
房间内的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对方察觉了!而且反应如此迅速!
白景轩猛地站起,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身形晃了晃,但他立刻稳住了,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说道:“看来他们想提前发动!趁我伤重,一劳永逸!”
苏挽挽也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山峦的轮廓像匍匐的巨兽。
别院周围原本平静的田野和树林,此刻在她眼中,却开始弥漫起一层正飞速变得浓郁的灰黑色雾气。
那雾气带着令人作呕的阴邪气息,正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地朝着别院合围而来。
苏挽挽明白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对方不是要试探,不是要骚扰。
他们是来收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