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馆的宴会厅是个水晶和丝绸构成的梦。
枝形吊灯洒下金黄色的光,落在女人烫卷的头发和男人挺括的西装领子上。
留声机放着最新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滑过空气。
侍者托着银盘穿梭,盘子上香槟杯垒成塔,气泡细密地上升。
白景轩站在大厅东侧的柱子旁,手里端着杯没碰过的酒。
他穿着深灰色中山装,肩线笔挺,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衫,干净得像刀刃。
周围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商会会长、报馆主编、穿西装的洋行买办,个个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白九爷年轻有为”、“日后多多关照”。
他点头,举杯,唇碰杯沿,但不喝。
酒液在杯子里晃,折射吊灯的光。
光里有些别的东西。
很淡,灰黑色的,像水底飘摇的水草。
从地毯的经纬里渗出来。
从墙纸的接缝里钻出来。
从某些宾客的袖口、领口、甚至呼吸里飘出来。
它们朝着他的方向汇聚。
苏挽挽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墨绿色丫鬟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细,皮肤在灯光下白得透明。
她能看见更多。
那些灰黑色的气不是水草,是触手。
有细密的吸盘,一张一合,吞吃着宴会厅里的热量、声音、还有……活人的精气。
每吸一口,就粗壮一分,颜色深一分。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白景轩。
不,不止是他。
还有他手里的酒杯。
酒液表面浮着一层极淡的油光,是别的东西。
像死水上的虹彩,斑斓,但有毒。
“九爷,这杯我敬您。”白三爷又过来了,脸上笑容恰到好处,眼角皱纹堆起,像用尺子量过。
他手里也端着杯酒,琥珀色的,威士忌。
“祝您早日康复,再立新功。”
他靠得很近,近到苏挽挽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还有藏在古龙水下面的一丝腥甜,像供佛的线香燃尽后的灰烬味。
白景轩没动。
白三爷的酒杯已经递到他面前,再近一寸,就要碰上了。
苏挽挽的手指在袖子里蜷了蜷。
她抬起眼,飞快地扫过白三爷的手。
袖口滑下半寸,露出手腕内侧。
那里用朱砂画了个符,线条扭曲,像蜷缩的蜈蚣。
符在发烫。
她甚至能看见朱砂下面皮肤被灼出的红痕。
“爷。”她上前半步,声音不大,刚好能让白景轩听见,“酒凉了。”
白景轩的目光从酒杯移到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很短,但足够长。
他手腕一翻,整杯酒泼在了旁边的盆栽里。
“近日胃寒。”他说,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谢三叔好意。”
酒液淋在盆栽的叶子上,叶片瞬间蜷曲,边缘发黑。
但不是酒的缘故。
白三爷的笑容僵在脸上,像刷了浆糊的面具。
他收回手,自己那杯酒也没喝,放在路过侍者的托盘上。
“是是是,身体要紧。”他干笑两声,转身走了,背影有些仓促。
危机暂时解除,但苏挽挽的心跳没慢下来。
因为那些灰黑色的触手并没有散去。
它们放弃了酒杯,转而直接缠向白景轩的身体。
从脚踝开始,像藤蔓一样往上爬,所过之处,他周身那股炽烈的煞气被一点点蚕食压制。
更糟的是,她看见了胭脂。
在二楼回廊的阴影里,那抹暗红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了。
她没有梳头,只是站在那里,脸朝着楼下白景轩的方向。
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但露出的那只眼睛,即空洞又漆黑。
正死死盯着下方。
然后,她开始移动。
不沿着回廊,朝着宴会厅正上方天花板的某一点飘过去。
旗袍下摆在空气里拖出暗红色的残影,像血迹抹过。
苏挽挽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她知道那是什么位置。
正下方,就是白景轩现在站的地方。
“各位,各位!”
宴会主人赵老爷子站在大厅中央,拍着手,满面红光。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老夫特意请了位高人,为大家祈福助兴!”
宾客们安静下来,目光转向偏厅方向。
一个穿灰色长衫,留山羊胡的干瘦老头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柄桃木剑,剑身发黑,像是被烟熏过。
脚下踏着奇怪的步子,左三右四,前摇后晃,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糊,像含了口痰。
宾客们觉得新奇,纷纷围拢。
苏挽挽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那不是祈福的步法。
是招邪的罡步。
老头嘴里念的也不是经文,是咒。
随着他的脚步和咒语,宴会厅里那些灰黑色的触手疯狂扭动起来!
它们不再散乱,而是有组织地汇聚、编织,在大厅半空中结成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的大网。
网的中央,对准白景轩。
二楼回廊上,胭脂已经飘到了正上方。
她停住了,低下头,长发垂落,脸正对着下方白景轩的头顶。
她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但苏挽挽听见了。
一声尖锐到极致,充满怨恨的嘶鸣!
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是直接砸进脑海里!
白景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是现在!
干瘦老头,罗半仙用桃木剑猛地朝白景轩一指!
剑尖爆出一团黑光,细如牛毛,快如闪电,穿透人群的间隙,直射白景轩心口!
白景轩侧身想躲,但那黑光像活物,轨迹诡异地一折!
“噗。”
很轻的声音,像针刺破绸缎。
白景轩僵住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左胸。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甚至衣服都没破。
但一股极致的冰冷瞬间从那个点炸开,席卷全身!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青。
嘴唇发紫,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酒杯掉在地上,碎成晶亮的渣。
“九爷!”副官陈锋冲过来扶住他。
周围的宾客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突发急病。
但靠近的人已经感觉到了。
温度在下降,以白景轩为中心,空气冷得像冰窖。
罗半仙收起桃木剑,一脸惊慌:“哎呀!这位军爷身上晦气太重,老朽法力不够,反被冲撞了!快,快送医!”
送医?
苏挽挽看着白景轩胸口那团急速扩散的黑气。
那不是病,是咒。
是扎进心脉里的阴毒钉子,正在疯狂吞噬他的生机。
副官和其他亲兵要抬人。
“别动他!”
苏挽挽喊道。
她推开想伸手的陈锋,自己挡在了白景轩身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发疯的小丫鬟。
她没有解释,时间来不及解释。
她抬起右手,盯着自己的食指指尖。
她张嘴,狠狠咬下去。
牙齿穿透皮肤,刺痛,然后是温热的血涌进口腔。
血从指尖涌出来,聚成一颗颗血珠。
她伸出手,血珠在指尖摇晃。
然后,她用这根染血的手指,飞快地在白景轩额心画下一道符。
很简单的几笔,交叉,回转,收尾带钩。
指尖划过皮肤,留下暗红色的轨迹。
血一接触他的皮肤,就发出轻微的嗤声。
白景轩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周围响起惊呼。
有人喊:“拦住她!这丫头在干什么!”
几个赵府的家丁冲过来。
苏挽挽理也不理。
她手指下移,在白景轩心口的位置,画下第二道符。
这次更复杂,线条缠绕,像锁链,又像封印。
每画一笔,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指尖的血被吸走,连带着她的力气、她的体温、她的生命力。
家丁的手快要碰到她的肩膀。
她这时画完了第二符。
没有停,再次咬破已经止血的指尖,挤出最后一点血,在白景轩胸口黑光没入的周围,画下一个圈。
圈成瞬间,她低下头,嘴唇几乎贴上白景轩的耳朵。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念出三个音节。
最后一个音节出口的刹那——
“砰!”
无形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炸开。
不猛烈,但让所有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嗬——”
白景轩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然后——
“哇!”
他吐出一大口,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色淤血!
那滩黑血落在地毯上,竟然滋滋作响,冒起白烟,腐蚀出一个小坑。
而他胸口那团扩散的黑气,骤然停滞,然后开始回缩。
虽然没完全消失,但蔓延的势头被硬生生刹住了。
白景轩惨青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抬眼,目光落在近在咫尺,脸色比他还要苍白的苏挽挽脸上。
那双总是冷冽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震惊的波动。
宴会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地上那滩诡异的黑血,看着那个指尖滴血,身体摇摇欲坠却挺直背脊的小丫鬟。
罗半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山羊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草。
白三爷站在人群后面,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死死盯着苏挽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苏挽挽撑着最后一口气,环视四周。
那些目光。
惊疑、恐惧、厌恶、算计。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藏不住了。
秘密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真正的危险,才刚露出獠牙。